時移世異。
萬物更新。
青衫文士在和那位柔美的女子閒聊著什麼,噙著笑意,只是卻看出了媧皇眼底也有擔憂之色,伏羲自然是知道媧皇在擔憂著什麼,他手中端著茶盞,微微喝了口茶,眸光掃過前方,看到了那閉著的守藏室。
不只是他的視線時常落下來。
就連燃燈道人,還有那個沒事兒在這裡曬著太陽的老青牛,甚至於偶爾‘路過’這裡的小龍女都會忍不住看向那個屋子。
九年了。
九年前,齊無惑走入這靜室,安然而坐。
九年之前,他的氣息就已經自極盛降低到了極弱,猶如凡人人一般,而這九年來,他的氣機卻已經不只是微弱如同凡人了。
已是損之又損,漸進於不存。
尤其是最近,伏羲幾乎有些發現不到那個道人的氣息,如果不是在他的眼中,齊無惑的【存在】仍舊還很清晰,他幾乎要以為這個道人已經要老死了!
媧皇終究是忍不住了,道:“無惑他,為何還不曾出來呢?”
老青牛晃了晃頭看過來,就算是燃燈道人都停下了灑掃,少年道人模樣的藥靈眨巴著眼睛,他們都齊齊看向了伏羲,這裡能夠對這個問題做出解答的,也只有這個散漫隨意的青衫男子了。
伏羲緘默許久,道:“時間還不到。”
時間還不到啊……
媧皇娘娘,燃燈道人還有老青牛都在心中咀嚼著這一句話,臉上有悵然,有複雜,也有懷疑是不是青衫文士故意做迷陣,畢竟想要從他的嘴巴里面撬出一句實話來,簡直是比起登天還要難。
可是又想想看,這畢竟是媧皇娘娘詢問的,哪怕是羲皇也不會在這個問題上說謊話,故意遮掩。
想到這一點,心中又有些頹唐起來,看著天空,黯然嘆了口氣。
惆悵啊,惆悵。
惆悵得連反芻都沒勁兒了。
伏羲抬起頭,看著天空,一雙眸子化作豎瞳,冰冷澄澈,人道氣運流轉變化,已臻至於極限,這一點不需要絲毫的置疑,但到了這一步,齊無惑的出山卻和這人道氣運之盛,沒有了多少關係。
就如同他在離開三清門下時候,修為突飛猛進地踏足到了【真君】的原因一樣。
那時候齊無惑,走的是【應運而生,應劫而動】。
而今,運已滿,劫未來。
那道人自然,還不到他走出這一步的時候,可是什麼時候來,就算是羲皇都有些拿捏不準了,這似乎涉及到了御或者清的道路方向和基礎,其勢雖然不曾沖天而起,根基之沉厚卻已彰顯。
那一步若來,就如同風拂垂柳一般自然而然,猶如刀劍出鞘,弓弩上弦般的緊繃激烈,而後自然踏出,而現在,人道氣運雖圓滿,卻不曾有敵。
自不可能如此。
“春雪未融,冰山不消,鳥不破殼,獸不啼鳴咆哮,非無天命。”
“乃不合時。”
“時機不到,時機不到啊……”
青衫文士看著齊無惑的方向,慨嘆。
自這白髮蒼蒼的老者走入其中,已經過去了足足九年的時間。
先是三個一十七年,共計有五十一年。
又過九載春秋。
伏羲眼前彷彿又看到了一甲子之前,那個黑髮木簪,意氣風發的少年道人,可而今在這人間都城守藏室裡面的,卻只是身穿黑袍,滿臉皺紋,白髮蒼蒼的閉目老者。
一甲子之時已至了,你又要何時出關呢,你又要何時睜開眼睛?
蓄勢如此磅礴,你又要走到什麼境界?
又要做什麼?
伏羲低下頭,自己的手微微顫抖,嘴角勾了勾。
啊——
不得不說,過去了這樣遙遠的歲月,竟然再度感覺到了如同直面當年太一般的興奮,興奮之餘,甚至於還有一種驚懼,一種本能地要出手攔截這種‘儀軌’的,屬於太古毀滅之蛇,最危險凶神的直覺。
他抬起頭,看著祥和無比的天空。
伱,要做什麼?
“這最後劫動,又在何處呢?”
風吹過天空,鳥飛過大地,人們在道路上行走,野獸馳騁在山田,萬物遵循著自然的大道,守藏室下的鈴鐺噹啷噹啷。
白髮蒼蒼的老者正坐於前,雙目閉著。
呼吸近乎於不存。
損之又損,漸近於無為。
我亦是在天地之中。
……………………
“聖人皇陛下,千秋萬代,永世不絕。”
“與天地不朽,與日月同壽!”
白髮蒼蒼的老臣帶著幾分恭維,卻也有好幾分的狂熱行禮,但是最後說出來的話語卻是有些讓人詫異,他道:“臣,年老體衰,再不能夠追隨陛下,懇請陛下憐臣數十年有功,允臣告老還鄉罷。”
李威鳳睜開眼睛。
他已八十歲了,白髮蒼蒼,臉上帶著皺紋,雙目似乎已經有了幾分渾濁,不復年少時候的英氣,不復中年雄壯威嚴,冬日了,天寒,穿著一身頗厚實的衣裳縮在了御座上,揣著一個玉如意,一個暖爐。
修人道氣運,不得長生。
和其餘人族百家,只是藉助這一股力量不同,人皇需要容納和掌控這一股力量,相當於融萬民之神魂意志於一身,自身自然被衝擊,被沖淡,被影響,當今人皇已極年老,唯獨那眸子開合時閃過了的一絲絲銳氣鋒芒,告訴所有心懷不軌的人,這位老者。
這經歷了數萬年來最波瀾壯闊時代人間的人皇,仍舊是不可小覷的雄偉之人,李威鳳眸子微斂,看著眼前這位臣子,嗓音低沉道:“你隨著我,多少年了啊……”
這位老臣慨然嘆息道:“臣年少不得志向,遇到了您的時候,已經是四十歲了,聖人說四十不惑,我那時候,眼前道路不定,心也算不上什麼不惑,若非是遇到了您,而今怕是也難以成什麼功業。”
“這一甲子之中,雖然也修持功法,但是事多而勞,修行之事又必須要純粹心念,雖然說靠著修為,可以活著個百十多歲,可而今距離我之天壽,也已經快到了啊,老臣志向已申,家國已報,此生圓滿,無復多求。”
“只是前些時日,秋日景濃,老臣外出,見到年少者腳步輕健如飛,秋日放著紙鳶,回到家中卻想起來了少年的時候,少年時候意氣風發,想著為人間豪俠,賞盡這世間的美景和清風明月,而今老來百歲,時日無多。”
“不由得悲從中來,老淚橫流,只盼望著陛下可以允臣這最後的願望。”
“清風,明月……”
蒼老的李威鳳低聲說著什麼,一甲子之前的記憶彷彿早已經朦朧了,他垂眸,手裡面的玉如意輕輕敲打著膝蓋,看著眼前的臣子——這是最初勸他登基稱帝的老臣,是極有天賦才情,又愛民如子,當時剖析局勢,惹惱了他。
還被他氣急了,拿起了實木所做的棋盤一下砸在頭頂,血流如注。
那時候還被明心和小藥靈給看到了。
他們帶來了在外面採來的,最好的栗子,然後就在這宮殿偏殿裡面,點燃了卷宗烤栗子。
真是奇妙啊,明明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明明已經六十年沒有見過面,可是這想起來,卻彷彿都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李威鳳微垂眸子,看著眼前曾經風華正茂的臣子,慨嘆道:“你也老了啊。”
“是,人間流轉,雖有修行,體力輕健,然而壽數終究不是無窮。”
“就連稷下學宮的夫子也已老去,臣不過區區凡人,怎麼能夠不老呢?”
李威鳳慨嘆著,允許了臣子的退去。
這隨著他走過最為激盪人間變遷的老臣最後跪下,重重叩首,亦如當年那個四十餘歲,一事無成的寒門書生,在最為絕望之時,叩見那位鋒芒畢露的少年秦王,道:“臣,退下了。”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是淚流滿面。
李威鳳垂著眸子,似乎已睡了,只是虛弱地擺了擺手。
讓自己的臣子,也似乎是讓自己的過去離去。
冬日的陽光漸冷下來了,李威鳳覺得有些冷,詢問了夫子的事,旁人遲疑求問是哪位夫子的時候,老人才慢慢回憶起來,在這九年的時間裡面,丘名震天下,徹徹底底奠定了自己的地位,足以震懾彪炳人間五百年春秋。
現在的人們提起夫子,只會想起這位有著七十二位賢人,三千弟子的老人,但是對於李威鳳來說,他口中的夫子只會有一個而已,他手中玉如意在近侍的頭頂稍稍敲了下,似乎是稍微有些不滿意地咕噥道:
“什麼哪位夫子?”
“我的夫子,自然是齊無惑,齊夫子。”
“哦哦,夫子他今日也不怎麼出來了,人間,人間都傳……”近侍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意識到什麼,所以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李威鳳看向他,道:“傳什麼?”
“臣不敢說。”
李威鳳眸子垂下,沒有說什麼話,但是那種執政天下一甲子,坐看風起雲湧,將整個時代推動向最無雙盛世的人皇,眼底威儀甚重,侍衛是曾經見過廝殺的,此刻卻也是面色煞白,半跪於地,道:
“他們說,傳夫子有九年不曾離開守藏室,說,說夫子……”
“夫子已經去了。”
“夫子去了?”
“呵,荒謬蠢夫!”
李威鳳忽而大怒,用力一拋,手中的玉如意砸在地上,發出了頗為大的聲音,將諸臣子嚇得跪伏在地上,顫顫巍巍,驚恐不敢言,但是這位老邁的人皇沒有說什麼,也不曾苛責誰人,他恢復了平靜,讓侍從去把摔在地上的玉如意撿拾起來。
李威鳳獨自走在這皇宮的硃紅色的高牆大院裡面,他腳步徐緩起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會生氣。
或許是因為年老,或許是因為故人的逝去,也或許,只是因為那個道人,幾乎就已經代表和象徵著他這波瀾壯闊的一生,李威鳳想要去找找姐姐,但是長公主李瓊玉已經於十餘年前,出家於鼎煙峰的道觀之中。
沒有什麼憤怒苛責,沒有什麼怨天尤人。
她最後離開的時候也從容不迫,此刻潛修於那道觀之中。
而其餘諸多臣子則是敬重,敬畏於他,諸多的子嗣,雖然不算是不成器,但是不如威武王李翟,也不如文殤公李暉,他自己只是凡俗之人,而孩子們卻似乎還不如他,對於他這個父親比起親近,更多的或許是畏懼。
好友呢?
好友明心,也已經一甲子沒有再見過面了。
他走在落雪的皇宮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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