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見老子。
——《莊子·外篇》
………………
當丘再度見到那老者的時候,神色越發謙恭起來,老者仍舊穿著一身的黑袍,仍舊是淺灰色的對襟裡衣,白髮已如銀,玉冠束髮,一眼看去,幾乎有些分不清楚那一枚崑山之玉石鑿制的玉冠和老者的頭髮。
丘恭敬拜見,和之前的兩次拜見不同,這個時代的丘,早已經是名動天下,是絲毫不遜色於這老者的大賢人,他的弟子徒孫們開闢了這個時代之後的文脈,而他來到這裡,拜見那位九座石碑前最為德高望重的老者。
這幾乎在一瞬間引爆了整個人間。
李威鳳不得不下令,讓諸多護衛維繫秩序。
卻未曾想到,今日十之八九的護衛直接請了假期休沐,有不允直接說自己吃壞了肚子,沒法子當差,等到掌管此事的長官離開之後直接爬牆離開,而後在下一個轉角處遇到了同樣流出來的長官,彼此尷尬一笑。
可惜,可惜。
論道之事,仍舊是沒有公之於眾,不知道是覺得修道問道,切記好高騖遠,還是說因為其餘原因,這一次的論道和十七年前一樣,還是兩個人,白髮蒼蒼的老者,還有那位五十一歲的丘。
記錄者為莊周。
這一次的論道,持續了三月之久。
比起往日,都要長!
有人詢問後來的莊周,問他親眼見到了這樣一次前無古人,往後估計也不會有後來者的論道,為什麼自己不精進修行呢?莊周緘默許久,而後負手而立,慨然嘆息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這一句話好悲傷。
人們覺得,這位散漫的道門先賢也是有認真的一面的。
人們想著,這位天資縱橫的道門前輩,在親眼見到那一次論道之後,恐怕也是覺得心中有遺憾,有悲傷吧,我的生命是有極限的,而知識廣闊無邊。
旋即就聽到這位道門前輩補充了下一句話,道: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用這麼寶貴的生命去追尋沒有極限的大道,簡直就是傻逼撲街仔。
彼時有言,貪生畏死,即詐【僵仆】佯病。
這種反差直接讓旁人呆滯。
而莊周很自然而然,且理直氣壯地把這句話記錄下來。
放在了——《養生篇》。
學?
學這玩意兒是學不完的啊,該吃吃該睡睡,別多想。
至於這一次論道的結局,莊周也記錄在了自己的文字之中。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乎?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
【子不出三月,復見】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這些文字被莊周記錄於自己的傳承之中,而對於這一篇的名字,彼時也已蒼老,自得無上逍遙境,卻懶散不求長生的莊周沉默許久,帶著對於過往的懷念,對於過往的懷念,他沒有流淚,只是大笑而歌,寫下來了名字——
【莊子·天運】!
他落下筆,恍惚還記得當年老者垂眸含笑說出來了那句話。
“丘,得之矣!”
而並不只有莊周被這四個字裡面的欣喜,期許,坦然,以及放下的豁達所震動,在那一天,藏書守對面的深山上,穿著青衫的男子垂眸看著這一切,他提著酒壺,看著那老者溫和笑著起身,看著丘拱手行禮,老者拍著他的肩膀。
然後老者走出來了。
兩個人,明暗在交錯,彷彿歲月在碰撞。
那一瞬間,老者走過了丘。
老者的白髮垂落,雙目溫和。
諸子百家皆專其一節,道家則總攬其全!
百家之綱領,萬物之道祖。
道家!
丘雙手拱手行禮,一絲不苟,極為鄭重。
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尊萬世之師,開一脈先河。
儒家!
此刻在歲月之中交匯了。
莊周在旁,心中潮湧,波瀾壯闊!
青衫文士提著酒壺,看著前方,他看到了那御清之樹早就已經成長到了極限,一十七年發芽,一十七年抽枝,再有一十七年順著諸子百家,順著丘的那三千弟子,繁衍天下!
當以郡縣為枝幹,諸子百家為樹枝,風吹泰山之巔,覆蓋人間之廣!
自此之後,十萬八千歲為春,十萬八千歲為秋!
六六三十六萬枚枝丫,每一枝皆未來可能!
九九八十一萬萬樹葉,每一葉皆人中龍鳳!
人間在我綠蔭下!
而在這一道一儒的命格交錯的那一瞬間,伏羲都有一種彷彿見證傳說的錯覺,他怔怔失神,那九座石碑之前,無數人在唸誦著什麼,匯聚在了一起,猶如氣運沖天而起。
那聲音匯聚在一起,彷彿有風從五十年前吹拂過來了,那時候的少年道人盤膝,溫和垂眸,那樣笑著詢問著伏羲,道:
“天地有大變,人間無古今。”
“貧道齊無惑,以此御氣為子,落於紅塵,贈此人間一甲子春秋鼎盛。”
“道友,如何?”
道友,如何?!
而今人間繁華之基,春秋鼎盛,御清之樹,晃動無比巨大,聲音如浪潮。
伏羲站在那裡,所見莊嚴,肅穆,浩瀚無窮,怔怔不能言。
許久後,他回答道:“道友。”
這聲音起調位高,終究歸於一聲嘆息:“上善!”
酒壺也已墜地而不覺。
許久後,伏羲忽而意識到——
丘得道。
這也就代表著,那個道人在這裡枯坐,在這裡等待的事情,那個不願意登上天闕的理由和事情。
完成了?!!
青衫文士瞳孔驟然收縮!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