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姐姐說,有夫子無雙無對人世間
先前還在看著這灰衣僧人和算命先生的彼此對峙,可轉眼間便是局面大變,不知是被這僧人的話語刺痛,還是其他原因而暴怒了的諸多人們,將手中的藥湯都潑向這僧人,明心愣了一下,而後幾乎是從磚塊上蹦起來,雙手展開,攔住了這些人,叫道:
“啊,這,諸位,諸位冷靜一下啊。”
“冷靜,冷靜……”
“別傷人啊,藥也別扔啊,我們好不容易採來的。”
“啊啊啊,我攔不住啊,齊師叔,齊師叔……”
“齊師叔他踩我腳指頭啊啊!”
少年道人垂眸,手結【施無畏印】。
以自我之性靈澄澈橫掃周圍,以我心印他心。
但是此刻的少年卻感覺到了。
這些暴怒的,極為憤怒的人心底,殘留的真實感情並非是【怒】。
而是【懼怕】。
【懼怕】知道真相,亦或者懼怕著其實自己供養佛陀並不能得到自己渴求的一切,僧人打破了大家編織的美好世界,於是【極驚且怒】,以憤怒遮掩最真實的,可能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細微情緒。
齊無惑的性靈流轉而過,所有人心中的情緒都被沖淡下來,恢復了寧靜。
努力支撐著攔住其他人的小道士明心忽而覺得前面一鬆,眾人都沒有了先前那種惱怒著往前衝擊的力道,彼此面面相覷,復又一會兒,都被驅散了,這藥棚子一下就變得空曠起來,和先前的爭吵對比極鮮明,有非信奉佛的人們去取了乾淨些的衣裳,讓那和尚換上,後者道謝,雙手接過。
仍舊幫著繼續救治其他人。
其神色,姿態,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
少年道人為旁人行針,並不去看著僧人,只是詢問道:“大師有感而發?”
灰衣僧人端來藥,溫和道:“佛門之法,以十三脈廣傳天下,但是……頗多執著心,頗多煩惱心,並非所有人都能夠斷絕五蘊八苦,一定都有各自的慾望和渴求存在,修行法門,會一定程度上內觀自己,保持平和,但是一定會有細微的欲求存在。”
“所以我們會以【自恣】的活動來內觀這些慾望。”
他帶著一絲微笑,道:“其實【自恣】不只是內觀自己,也會去看別人心裡面的慾望。”
“做到這一步的就是【他心通】,那一日大家不加遮掩,彼此去看對方的心境有沒有駁雜和欲求,而後笑著去談論,品評著,幫助別人,也讓別人幫助自己發現自己不曾察覺到的雜念,以幫助修行,甚至於還開玩笑,去揶揄彼此,或自嘲自己的問題,最後大家都大笑著。”
“這是很好的。”
“可是後來,佛門越傳越是廣大,人越來越多。”
“人皆有細微慾念,慾念不過一縷,可人越多,這細微的欲求匯聚越多,如暗流,如旋渦,終究將整條河流扯動……便也不得清淨,可到了這個時候,察覺到這一點的僧人們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總有存欲求者收入更多弟子。”
“師既不得解脫,徒弟的修為又能到幾何?自是更不得清淨,如是不斷輪迴,這問題越發膨脹,卻又如滾石自山巔而落,其勢越大,再無法阻止了。”
“修法無錯,可若是法傳給人,人聚整合門,門中竟還有了派別,便已非佛法。”
僧人煎完了藥,踉踉蹌蹌起身告辭離去了,最終他悲憫嘆息:
“佛祖,世尊如來。”
“您在何處呢?”
“只有您可以破解這樣的局面了啊。”
小道士明心和齊無惑收拾著藥爐子,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小道士揹著竹子編織成的藥簍子,看著僧人遠去了,道:“他很難受呢,應該是見過那什麼【自什麼】的吧?就像是我啦,我吃過甜甜的糕點之後,都有點吃不下窩窩頭呢。”
“所以他該比旁人更難受更執著吧?”
少年道人點了點頭,道:“明心知道他在說什麼麼?”
小道士明心點了點頭道:“知道啊。”
“人多了就會有很多煩惱嘛。”
他掏出少年道人之前給的桂花糕,塞在嘴裡面。
夕陽下了。
不必見旁人,所以就一下一下,雲鞋踩踏在小小水窪裡面,啪嗒地濺起一捧淺淺的水花。
水花在夕陽下又很好看。
小道士明心一邊蹦蹦跳跳地踩水坑,一邊道:“就我知道的嘛,雖然也有大的道觀,但是也有很多道觀裡面就只有三五個人,和尚廟是和咱們顛倒過來的,也有很多和尚廟裡面就幾個人的,可這樣的反倒是被嘲笑成是【野禪】,沒有法脈的。”
“很多和尚廟裡面動不動就是幾十個,好幾百個,甚至於還有好幾千個和尚在的,如果有桂花糕的話,肯定不能每個人都分到,一次分不到沒有事情,兩次就會有點傷心了,要是每次分到桂花糕的人還要在你面前贊言說——”
“啊,桂花糕好甜啊,啊,桂花糕好好吃呢!”
“那你肯定想要掏出什麼東西給這傢伙來一下啊。”
小道士明心雙手握著,咬牙切齒做揮舞狀,而後一本正經地道:
“所以就會吵起來,然後就會鬧起來,到了最後大家都在爭搶著吃桂花糕。”
“吃到桂花糕的想要下一次再吃到。”
“吃不到的就聯絡其他的人,說我們下次一起搶吃桂花糕。”
“就沒有人愛看書卷了。”
“所以最後,就會變成一個只為了吃到桂花糕而存在的地方,最初聚集在一起的那些經文就沒有人看啦,那麼這是研究經文的和尚廟呢?還是搶著吃桂花糕的桂花糕廟呢?都已經變了樣子,所以大和尚才會難受吧?”
“他是那種想要恢復最初只看經文的模樣的。”
“好難的啊。”
“道門裡面也有這樣的地方呢。”
“人多了就是不好呢,還是一個老道士,一個小道士的好,我以後也找一個小道士。”
小道士咕噥著。
少年道人想到了黃粱一夢的事情,伸出手摸了摸小道士的頭,道:“說的好呢。”
“今天還想要吃什麼?師叔給你買來。”
於是小道士眸子一下亮起來,“好也!”
跳得高了些,一腳踩在水坑裡面,濺出了好多的水流,道袍衣襬都沾溼了,手裡面還沒有吃完的桂花糕被這雨水衝地髒汙了,於是是懊惱了下,而後忍不住笑起來,拉了拉齊無惑袖口,道:“師叔師叔,伱看,我剛剛踩出了這——麼大的一個水花。”
“我厲害不厲害?!”
少年道人忍不住輕笑起來。
“厲害!”
兩個年歲都不大的道士往前走,又買了些道觀裡面需要用到的東西,又給小道士買了糖葫蘆。
齊無惑有采摘山中的藥材下來賣,所以雖然不寬裕,可買些吃食的錢還是在的。
於是小道士又開心起來。
年少時候,似乎總是如此。
少年道人想著。
他自己,本也如此。
他們兩個買完東西之後,天色已經漸漸昏沉下來,只是回去的時候,那少年郡王竟真在那裡等著他們,點了兩盞油燈,坐在壘起來的磚塊上,一隻手撐著下巴在發呆,見到兩個道人的時候,這才露出笑容,一下跳下來,拍了拍土,道:“兩位可讓我好等啊,來來來,飯菜準備好了。”
“不過,也就只是今日剩下的肉粥而已。”
“還請兩位不要嫌棄。”
他邀請齊無惑和明心坐下,端出來肉粥,上面還是撒著熱乎的生薑絲。
還有一份涼拌了的薺菜,這時候能有這種春日的綠菜,可比尋常的肉類更來得大方些,薺菜焯水,切碎,和豆乾切丁一併拌勻了,加細姜碎,以麻醬醬醋澆而拌菜,口味清爽,最適合下粥吃了,周圍只一尋常的粥棚,以木板擋風,中州之地,雖然比不上最北部的嚴寒,冬天也不好受。
便是生了個黃銅的火爐。
一邊笑著招待一邊閒聊。
可是每過三五句話,定要說上一聲【家姐】,【家姐】,少年道人心境澄澈如平湖,並不在意,可是小道士不同啊,他喝完了口粥,眼珠子轉了轉,好奇道:“嗯,二郎你是家中的老二,所以你姐姐就是大姐了?”
“那旁人稱呼,該是【大娘】?”
少年郡王道:“按著習俗是該這樣稱呼的。”
此時風俗,喚家中男子便是以排行加郎,而女子便是排行加娘,總不會叫錯,便有雅號三郎,亦或者公孫大娘者,皆如此,是謂姓氏公孫,家中長女的意思,而一般人在路上遇到陌生之人想要搭訕,卻又不知道姓甚名誰,家中排行如何。
也就只好拱手道一句:“郎君。”
若是平康坊上輕薄些的女子,便可喚一句:“親親小郎君且留步。”
亦或者油頭粉面的男子們搭訕路邊少女,往往便是以此話開頭:
“小娘子今日可有空閒。”
皆如此,是以小道士這樣稱呼,卻無大錯。
但是那少年郡王只是皺眉,道:“可總覺得你這樣叫我姐姐,平白叫得俗氣了。”
“我姐姐,怎麼可以和旁人一般稱呼?”
明心道:“那你姐姐是怎麼樣的人啊?”
少年郡王警惕地看了看了兩個道人,手裡面有冬日剛出的栗子,順手扔到了火爐子裡面,噼啪噼啪的聲音,遲疑了下,滿臉狐疑警惕地瞅著眼前的小道士,道:“你們煉陽觀的,規矩挺多,是不能婚娶的吧?”
明心連連點頭:“小道是煉陽觀的。”
“祖師師承呂祖,規矩很嚴格的。”
“哈,那就沒有事情了。”
於是少年郡王放下心來,變得熱情起來,道:“我姐姐啊,卻是這世上最是好看,最是冰雪聰明的人啊,長得著實是清麗無雙,也就只是崔家的姐姐可以稍微在模樣上比一比的,可是崔家姐姐實在是太凌厲些,不像是姐姐這樣,又聰明又冷靜……”
少年郡王似乎難得能遇到一個安全的物件來炫耀自己的姐姐。
小道士明心小口吃肉粥,瞪大眼睛。
哦哦。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傢伙,果然是個只知道跟在姐姐身後的小傢伙呢。
看上去明明比我大,可還不如我成熟呢。
小道士得意洋洋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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