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豬崽子想炸毛,偏又抓不住文哥兒的小辮子,只能氣呼呼地找谷大用他們商量該怎麼狠狠地用霸氣十足的火器圖紙贏過文哥兒。他們先琢磨出個雛形來,明天就去神機營問問專業人士可行不可行、要怎麼改進!
絕對不能叫文哥兒比他畫得快,更不能叫文哥兒拖著慢慢畫!
谷大用見朱厚照這般氣惱也沒發作,而是決定卯足勁在這次比試上贏過文哥兒,只覺文哥兒著實膽大又聰明。
換作旁人有機會往太子身邊湊,估計恨不得天天巴著太子不放,也就文哥兒從小喜歡甩開太子自己玩兒去。偏就是他這態度叫太子越發看重他,都十載過去了師徒倆相處起來仍是一點都沒變。
對於谷大用他們這些想法,文哥兒是全然不知的。翌日一早他便到外面溜達,連早飯都不去朱厚照那邊蹭,改為在街上隨便吃點。天還沒徹底亮起來,早上的街道涼爽得很,吃上一碗碗熱騰騰的鴨血粉絲湯很是暖胃。
路上還遇到何景明和康海這兩個耿直的小年輕。他們不知是不是從王磐那首《朝天子》得了靈感,別的庶吉士寫詩文時寫的都是江南如何繁華,就他倆有事沒事東刺一下西刺一下。
何景明還好,他沒留翰林院,不用交功課,寫了詩文也就與同行者以及文哥兒他們交流一二。康海這個狀元郎可是直接把詩文遞到內閣去的,儼然是才入仕途就顯示出一點刺頭本質了!
文哥兒倒不覺得何景明他們這樣有什麼不好。
歌功頌德的人太多了,有人能說些實話是件天大的好事。
習以為常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有時候其實也會擔心自己將來可能會磨滅了本心。如果認得的人都默認了許多做法,他身在其中是不是也會漸漸開始認同?
文哥兒說想要去宜興走一趟,何景明他們恰好也沒去宜興,便欣然與文哥兒一同出行。
當初徐首輔在世時曾有贈壺之誼,文哥兒到了宜興便先去徐家走了一趟。
徐溥歸家後效仿范仲淹為族人購置義田,好叫徐氏的子孫後代即便不甚爭氣也能有所供養。當然,徐溥也很重視族中子弟的教育,還給徐氏子弟設立了免費的義學,以義田的收入為他們聘請名師。
這是為子孫後代作長遠計。
何景明等人高中時,徐溥已經歸鄉去了,他們自是不認得這位曾經的四朝元老。不過徐溥名聲頗佳,何景明等人自也好奇徐家家風如何。
三人在徐家渡頭下了船,在艄公的指引下穿過大片良田,很快來到了徐氏聚居地。還未走近,已能聽到族學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文哥兒見沿路遇到的農戶與佃戶面色皆怡然輕鬆,也知徐家不是欺壓百姓的人。
他親自上前叩門。
知曉是京師有名的王小狀元來了,徐家不少人都親自出來相迎。
等得知來的還不止一個狀元,他們已經開始殺雞宰鵝了。
哪怕他們家出過一個首輔,兩個狀元齊齊登門還是很稀罕的。
文哥兒只是過來祭拜一下徐老,順便看看徐家兒孫的近況,完全沒想到徐家人會這麼熱情。
他只好留下嚐了嚐久違的太湖鵝。
席間還和何景明他們感慨當年自己也曾在太湖邊攆過鵝,後來還以那爐火純青的攆鵝技巧幫定山先生攆鴨,弄得定山先生不得不殺只自家養的鴨鴨來犒勞他們。那些日子彷彿還是昨天,可惜徐溥與莊昶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眾人聽了不免也有些唏噓,徐家兒孫中更是有幾人直接落下淚來,顯見是很敬重徐溥這位尊長。
文哥兒為徐溥寫了篇祭文才辭去。
一行人乘舟前往宜興城。
等到相攜入了城,康海兩人越發能感受到江南的富庶與繁華。
南京、揚州、蘇州這樣的大城也就罷了,連底下的縣城也是熱鬧非凡。
大抵是因為江南水好地也好,隨便種點什麼產量都不低。土地之肥沃、交通之便捷,比之他們所在的陝西河南好了不是一點半點。難怪江南會是朝廷的重要糧倉!
文哥兒好奇地逛了小半天,遇到感興趣的事就過去瞅幾眼,遇到感興趣的人還要去攀談幾句,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擅燒紫砂壺的金沙寺。
前些年他與唐寅幾人炫耀徐溥給他贈的紫砂壺,唐寅幾人便畫了圖樣託人讓金沙寺的人燒造,又給他狠狠地炫耀回來。後來吳寬也甚為喜愛這紫砂壺,也弄了圖樣命人到宜興找人燒了些新壺,給沈周他們都送了。
如今紫砂壺儼然已經風靡京師與蘇州雅玩圈子。
商賈與寺僧反應都不慢,才過去兩三年的功夫,宜興的紫砂壺產業鏈已經興旺起來了。至少他們行至金沙寺一帶,周圍便能瞧見不少店鋪把紫砂壺擺在當頭。
康海他們到京師後也接觸過這玩意,只是京師的紫砂壺價錢極其高昂,他們這些官場新丁也就看看而已。眼下到了宜興這個“紫砂壺之鄉”,他們都有些意動起來,想著要不要買一把回京師。
到底也是年紀沒多大的年輕人,不管平日裡表現得再怎麼成熟,有時候見別人有自己沒有還是有點遺憾。
文哥兒道:“我們先去金沙寺看看,要是金沙寺裡沒特別滿意的咱再到周圍逛逛,看能不能挑到閤眼緣的壺。”
何景明兩人自是不會反對。
三人行至金沙寺,與寺僧說明來意,結果住持竟是親自出來接待他們。
住持長得慈眉善目,與文哥兒接觸過的佛寺高僧們都挺相像,弄得他有些疑心這長相、這身形的住持可能是全國同款。
兩邊閒談了一會,文哥兒才知曉住持為什麼待他們這般熱情。
他不僅讓金沙寺壺的名聲傳到徐溥這位宜興宰輔耳裡,還把壺帶到吳寬他們面前亮了個相,引得唐寅他們也派人到金沙寺求壺。
有徐溥領頭,又有吳寬他們這些吳中名人追捧,金沙寺的紫砂壺聲名鵲起。
哪怕有不少商賈聞風而來,紛紛發展起自家的制壺產業,還是有很多人慕名到他們金沙寺來。
光憑這從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紫砂壺,他們的香火就一年比一年更旺。
住持唸了聲“阿彌陀佛”,笑呵呵地對文哥兒說道:“施主此舉活人無數,可謂是功德無量啊!”
一個產業興旺起來了,當地便能有許多人能憑藉這麼一門手藝吃上飯。就像景德鎮的陶瓷一樣,從原料採挖到生產銷售,每一個環節都能給當地人提供就業崗位。
哪怕有的人失了土地也能做工賺錢。
從眼下的發展趨勢來看,江南一帶的輕工業只會越來越興旺。紫砂壺本來就是後世宜興當地的支柱產業,能發展起來並不奇怪。
文哥兒笑道:“我不過是向徐學士討了個壺罷了。”不過他也沒和住持太客氣,提出帶康海他們去挑個壺,順便給太子捎一個。
住持聽後更熱情了,二話不說領著文哥兒他們去挑紫砂壺。
江南最不缺的就是畫師,光是流派都能分浙派和吳派,出名的不出名的畫工都不少。
有商賈涉足紫砂壺產業以後便邀了不少畫工來設計自己獨有的新壺,金沙寺這邊也沒有一味地吃老本,也請人給畫了不少新圖樣。
不得不說,良性競爭一向最能促進行業發展,才這麼幾年紫砂壺的造型就已經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早就能稱之為真正的文房雅玩了。
康海他們挑得眼花繚亂。
文哥兒倒是一眼相中只有點眼熟的小豬造型,拿起來邊把玩邊樂道:“這壺很別緻。”
住持轉頭一看,積極地介紹道:“今年正好是癸亥年,我們便挑了些適合亥年的窗花圖樣試燒了一下,這窗花圖樣是許多年前從京師那邊傳過來的,瞧起來怪有趣。”
亥年燒製一批豬崽窗花圖樣的紫砂壺多正常?做買賣就是得與時俱進,賣最應景的貨物!
文哥兒也覺得怪有趣,自己小時候夥同錢福、靳貴他們搗鼓出來的東西,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煥發第二春。在旁人嘴裡,這些窗花圖樣竟也已經算是經久不衰的老樣式了。
真是有夠奇妙的。
文哥兒便跟住持要了這壺。
給小豬崽子買豬崽壺很合理對吧!
康海他們也挑到了心儀的紫砂壺,轉頭一看就發現文哥兒手裡拿著只小豬壺在那把玩。
康海兩人:?????
何景明忍不住問:“你不是準備把這壺贈給太子殿下吧?”
文哥兒樂滋滋地道:“知我者,仲默也!”
何景明:“…………”
不是很想在這方面瞭解你。
總感覺早晚有一天文哥兒會因為得罪太子被關進詔獄裡去。
王慎辭,危!
文哥兒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當,還問住持他們平時銷往外地時都是怎麼打包的,他們還得把壺帶回京師去來著。
住持當即讓人幫文哥兒他們把紫砂壺裝得嚴嚴實實。
文哥兒趁著寺僧幫忙打包的空檔,又與住持聊起了紫砂壺產業的發展現狀與發展前景,並詢問住持自己能不能把宜興紫砂壺當成地方特色產業的成功案例分享出去。
住持自然巴不得文哥兒能再幫忙宣傳宣傳,誰會嫌棄自己名氣太大?
他還熱情地領著文哥兒去看燒製過程。
這過程也算不得什麼獨門秘法,最特別的便是宜興出產的紫砂。其他地方的人即便把這門手藝學了去,沒有紫砂也是枉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文哥兒興致勃勃地跟過去參觀了一圈,又與參與燒製紫砂壺的匠人、學徒們聊了聊,一問才曉得他們很多是寺中悲田院收養的鰥寡孤獨。
古時不少佛寺也承擔著一部分的社會福利工作,像太/祖朱元璋少年時吃不上飯便曾到寺裡討口飯吃。
現在他們幫佛寺幹活能混口飯吃,節儉些的說不準還能攢下些錢,日子也算是有奔頭。
何景明跟文哥兒待久了,每到一地也愛與人多聊幾句,一聊之下才發現在陶窯這邊幹活的竟還有個河南老鄉。
說是家裡連年遭災,最後把地抵了換糧,從此便沒了容身之處。
一家人本來到船上當幫工混口飯吃,糊里糊塗隨船到了江南。
眼看著日子要好過起來了,結果又碰上時疫,家裡人全沒了,他靠金沙寺施的藥活了下來,便待在這兒沒再走。
現在他因為幹活伶俐被大師傅相中當親傳徒弟,平時勤勤懇懇跟著大師傅制壺,手頭也算攢了點錢。近來他還與一起住在悲田院的寡婦看對了眼,準備尋個良辰吉日成婚。
往後他們夫妻齊心,一準能把日子過好。
中年漢子臉上帶著彷彿沒經受過半點磨難的笑容:“可惜幾位貴人今兒便要走了,要不然還能喝我們的喜酒哩!”
何景明聽著聽著,心裡不知怎地有些發酸。
失了家宅田地、沒了父母妻兒,顛沛流離地過了半生,怎麼會一點都不難受?
只不過窮苦人有窮苦人的過法,很多時候衣食豐足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吃過再多的苦頭、受過再多的磨難,逢上那麼一兩樁喜事便會喜笑顏開。
回去路上何景明望著手上捧著的紫砂壺盒子有些出神。
文哥兒和康海關心地問他怎麼了。
何景明與他們說起那位中年漢子的生平。他也隨著父親、兄長去過不少地方赴任,只是往來大多是官家子弟,去的也多是文會雅集,鮮少這樣直面百姓的苦楚。
他本身便是個耿介人,如今在江南長了許多見識,更是恨不得當場以詩文為劍,斬盡世間這一切不平事。只恨他眼下還太年輕,於詩文一道還頗為生澀,於朝中又人微言輕,根本無法把胸中鼓譟著的情緒盡數發散出去。
見何景明有些走不出難受的情緒,文哥兒耐心勸慰道:“我們慢慢來,不必太著急。將來我們少說還要為朝廷幹個三四十年,只要始終不忘本心,將來總能踏踏實實做些有用的事。”
何景明聞言點了點頭,接著又有些懊惱地說道:“我該給他們寫篇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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