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燈船大夥都看得挺盡興,不僅商戶悉心妝點過的遊船好看,連那些好事者掛上羊角燈到處巡遊的小船也好看,隨著好事者數量增加,竟有近百艘小船首尾相連徐徐前行,儼然湊成了一條小小的火龍。
文哥兒一行人都看得頗為盡興,還嚐了不少金陵夜市之中獨有的小食飲子。
唯一不太開心的可能是秦淮幾處有名的花樓了,他們之所以花大力氣籌備端午燈船為的就是藉此良宵多多攬客,結果今晚大家明明看得挺高興,到店的人卻比往年少了許多。他們派人一打聽,才曉得今兒《新報》上刊出了一篇什麼樣的文章!
事實上弘治一朝對待官員和商賈都是很寬鬆的,在京師有官員喝醉了酒,他們仁厚的皇帝陛下還會貼心地讓沿途商戶們把燈籠點上,照亮他們回家的路。
既然上頭開了這樣的口子,底下的人自然也欣然從之,像他們金陵這樣的繁華都會入夜後燈火如晝實在再正常不過。燈火之下繁榮起來的,還有蒸蒸日上的制酒業以及遍地的秦樓楚館。
算起來商賈們能有這麼多糧食來釀酒,還是多虧了英宗皇帝當初北狩不歸。
土木堡之變後,景泰帝臨危受命成了“代宗”。當時于謙見邊關民生凋敝,邊防如同虛設,上書建議讓官豪勢要動員所有能動員的力量前往北邊開荒種地。沒種子還可以先和官府賒賬,秋後還回來就成了。
不僅白撿田地,連種子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就說你種不種吧!
聽說有這樣的好事,大夥自然都動員能動員的人力過去邊地開荒。
這本來是挺好的一個建議,可惜執行著執行著就變味了。
就拿這人力來說吧,沒人願意去怎麼辦?
威逼利誘、坑蒙拐騙,總能弄到人手的。再說了,周圍不是還有軍戶這種不要錢的勞動力嗎?亮出咱官豪勢要的身份,他們這些軍戶難道敢說一個不字?
什麼?軍屯也需要人手來種?
哪有什麼軍屯,這片早就丟荒啦,明明就是無人耕作的荒地。這些軍戶都是聽我號召過來種地的!
軍屯能被圈佔,百姓的田地自然也能被圈佔,你若是不想自己的地被別人佔了去,那就自己挑一個覺得人品不錯的達官貴人獻上你的土地吧!
百姓啊百姓,你是喜歡這個閣老尚書,還是喜歡這個勳貴外戚呢?
你是想把你的田地給這個當權太監呢,還是想把你的田地給這個鄉紳豪強?
你一個都不想選,不會是不要命了吧?
既然邊地能這麼操作,別的地方自然也可以。
本來炎黃子孫骨子裡對土地就十分看重,瞧見皇室對這些事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大抵是因為自家人剛鬧出過土木堡之變這種驚天醜聞),所有的官豪勢要幾乎都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似的一擁而上。
這樣的“奉旨圈地”活動悄然蔓延到全國各地。
這次一輪官豪勢要圈地的成效十分顯著,一方面是大明的農民起義開始此起彼伏、大明的邊防也逐漸鬆懈;另一方面是圈到地的人手頭都有足夠多的餘糧來釀酒了,達官貴人們想夜夜笙歌都不會缺酒,得以縱享盛世大明帶來的諸多福利。
現在大夥的幸福生活似乎迎來了一個巨大的挑戰:太子的性情和喜好似乎和當今陛下不太一樣。
他們如今這位陛下固然不近酒色,但他性情仁厚啊,甭管是勳貴外戚還是文官武將,只要有人勸說幾句,他一般都會寬大處理,大家始終維持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這麼多年來鮮少有撕破臉的時候。
當然,這種性情也不是沒有缺點,如果你選的靠山朝中沒人脈、出事了沒人幫他說話,那你的日子可能確實挺難過的。
問題不大,大夥互通訊息,認真篩選靠山,最終還是能達成共同富裕效果的。
本來太子來南京後只吩咐隨行的翰林官到處採風,大夥已經很難揣摩出他具體是什麼秉性,如今再看他冷不丁打出的這一通亂拳,他們一顆心頓時更是七上八下,忍不住連夜約上相熟的人齊聚一堂討論此事。
太子是什麼個意思?
太子是不是想拿他們開刀?
說實話,地方上的官員他們這些地頭蛇基本不怎麼害怕。
這裡頭當然是有緣由的。
理論上來說官員要求異地就任,可地方官想要爭取個好的任地不免要在京師活動。
想被安排來江南這種富得流油的地區當官,需要動用的活動經費少說也得京師一套房吧?
地方官拿不出這麼多錢,就會到處找人借貸,最後揹著一屁股“京債”出京。
地方官亟需撈錢補缺,他們手頭又正好有錢,可不就一拍即合嗎?髒活累活有他們來幹,什麼欺行霸市、壓榨百姓完全不需要官員自己動手,全程只需要稍微來點權錢置換就可以了,這些官員有什麼理由不和他們合作共贏?
所以說,甭管上任的新官到底是哪裡的人,到了地方上他們就是穿同一條褲子的!
太子不一樣,太子是未來的皇帝,整個天下都是他們老朱家的,可不會為那麼一點財帛動心。要是太子真想拿他們開刀,他們該如何應對才好?
要不,找人和京師那邊聯絡聯絡,讓太子早些回京師去?
眾人正一籌莫展,忽地有人提議道:“不如試著找找那位王小狀元。”
別看那王小狀元只是個翰林修撰,可他在太子面前說話管用得很,而且還有兩個閣老老師,他的關係網裡隨便拉一個人出來都是許多人一輩子都攀不上的高枝。
這次太子往《新報》上刊出這篇文章,看起來也是王小狀元起的頭。
而且王小狀元是個生財好手,當初京師跟著他往西北投入人力物力的人如今都賺得盆滿缽滿,河西走廊一帶也成了大明有名的良種培育基地,每年許多對口腹之慾有追求的人家都會專門派人去那邊採購種子。
沒辦法,那邊產出的種子從品相上就不一般,看起來莫名就能讓人覺得種出來的糧食高產又好吃!
還有那玉米土豆更是京師和西北獨有的,只有當初參與西北發展計劃的人才能跟著分一杯羹,他們倒是也試著弄到種子來種,只是一直沒太大成效,哪怕第一次成功種出來了,後面自己留的種都會出這樣那樣的問題。
如今育種行業已經成了河西走廊的支柱產業,以至於那無人問津的陝西行都司都成香餑餑了。畢竟這地方種出來的不是糧,而是可以賣出高價的良種!
只恨當時他們沒參與王小狀元搞的那一輪招商引資啊!
王小狀元可以費心費力為陝西行都司那種地方謀劃,難道來江南一趟只為了斷他們財路嗎?江南才是他家鄉,他那個新社裡頭不少都是江南士子,怎麼看都與江南有著斬不斷的牽絆。
要不是王小狀元來到南京以後一直住在東宮,平時出行又是便裝外出、行蹤不定,他們早就試著去接觸了。
王小狀元的喜好從來都不是秘密,一方面是愛吃,一方面是愛書,畢竟他回到江南後不是在拜訪藏書家就是在尋訪美食,一點都沒隱藏的意思。
只是他啥都吃得挺歡,根本不追求山珍海味;書也是什麼都看,沒聽說他追求什麼孤本珍本。
這就很難辦了。
眾所周知,這種看似“什麼都可以”的人最難搞了,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做才合他心意。
眾人都有些一籌莫展:“那該怎麼安排為好?”
座中有位唐員外,主要做的是書坊營生,別的產業也有不少。只是他小了其他人一輩,座次便有些靠後,話也說得不多。
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半天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唐員外才忍不住插嘴:“我與徐衡父打過幾次交道,他如今恰好在應天府,時常能與王修撰相見。要不我們先擬出個章程來,我試著去與徐衡父那邊商量一一?”
聽唐員外這麼一提醒,其他人也發現自己的關係網或多或少都能扒拉出幾個能與王小狀元搭上話的熟人來。王小狀元果然算是他們自己人啊!
有了這個認知以後,眾人心裡都踏實了許多。
聽說王小狀元與販夫走卒都相談甚歡,即便說不攏應該不至於會和他們撕破臉才是。
於是眾人又討論了一輪,最後決定先由唐員外走徐經這條線,不行的話他們再找其他人試試。
既然是要接觸這麼一位翰林新貴,眾人也拿出極具誠意的禮物,張羅一席最好的酒菜只是最基本的,各家也都決定回去準備足夠貴重的見面禮。
像唐員外就準備投其所好送一套值得珍藏的孤本,順便再給文哥兒送上一筆豐厚的潤筆費,表示要挑最好的刻工在江南再版文哥兒的全套文集。
這可不是什麼行賄,我一書坊主想拿下你的書稿,總得拿出點誠意來吧?
既然書稿已經被唐員外預定了,其他人便琢磨著弄個討要墨寶之類的,王小狀元的書法師從他們南直隸的前輩吳匏庵,他們想要王小狀元題幾個字很合理吧?
還有人開始思索自家有沒有紅白喜事,掏錢買篇賀文或者墓誌銘什麼的。
反正吧,務必要把面子裡子都給足了,讓王小狀元打心裡親近他們這些江南老鄉。
要知道往上數個幾個朝代,他們南直隸和隔壁浙江可都是牢不可分的一家人啊!
江南一家親,說的就是他們了!
議定之後眾人便各自回去籌備了。
翌日一早,唐員外徑直去尋徐經商量引薦之事。
徐經雖不太管家中諸事,卻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一聽唐員外這又是求書稿又是求墨寶的,立刻明白這些人想做什麼。
他看向唐員外的眼神都帶上幾分警惕,要知道他在文哥兒面前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豐厚的家底,有什麼事他都恨不得第一時間掏錢,現在居然有這麼多金陵鉅富想來搶他活幹!
唐員外被徐經的目光弄得有點發憷。
難道王小狀元連這種雅賄都不接受?
徐經見唐員外的神情變得緊張又茫然,也回過味來了。
文哥兒朋友滿天下,這些人若是透過他邀請文哥兒不成還是會透過別人來嘗試邀約。他如今也是個正兒八經的進士了,著實沒必要和這些商賈在銀錢方面較勁。
文哥兒過去並不拒絕和這類人結交的,他若是自作主張替文哥兒回絕了反倒不美。
徐經道:“我幫你們說一聲,成不成還是得看慎辭兄的意思。”
唐員外聽徐經應承下來後頓時眉開眼笑,極力邀請徐經到時候一起過來聚聚。徐經的進士身份雖然不怎麼稀罕,可憑著他如今的人脈以及徐家的財力便頗值得結交。
徐經點了點頭,讓唐員外且先在他住處候著,他去問問文哥兒什麼時候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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