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福並不知曉朱厚照有這般態度的原因,只當朱厚照年紀小聽不得這些事,便也樂得含糊帶過這個話題。反正他天生就是這脾氣,得罪人跟喝水吃飯似的,估摸著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喝酒,喝酒!
酒中樂趣無窮!
文哥兒一行人在高郵多逗留了兩日,才又回了揚州玩耍。
文哥兒弘治九年的同科之中恰好有揚州人,比如目前正在戶部幹活的趙鶴趙叔鳴便是了。他一點都不心虛地打著人家名義到處交朋友,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積極地在江北也發展了不少新社成員。
江北可玩的地方也不少,他們走了幾處古蹟,逛了幾處園子,再拜訪了一些揚州名士與青年才俊(主要是文哥兒想嚐嚐他們家的特色菜),不知不覺便到了五月。
朱厚照想起自己說好要在端午前回南京,便又與文哥兒幾人一起過江去。
來的時候他們沒帶多少人,再次渡江的時候卻是浩浩蕩蕩一大群人。
除了錢福、張靈他們之外,楊慎、康海、何景明也到揚州來了。
原因自然是看到文哥兒寫給他們的那首《朝天子》後,楊慎幾人都忍不住渡江過高郵拜訪王磐,與他交流交流揚州一帶的風謠。
隨著元朝大量文人因為仕途無望加入創作隊伍,散曲這體裁逐漸比起民間歌謠添了幾分雅緻,不過算下來其實也同根同源,王磐這個活躍於民間的散曲家給他們提供了不少有用的資料。
楊慎牽頭編纂的《古今風謠》如今已經按時間順序整理出厚厚一摞稿子,登上渡江的官船後他們便就著獵獵江風研究這些文稿能不能唱出來。
文哥兒看到“直如弦,死道邊”“舉秀才,不知書”之類的眼熟風謠,就要和楊慎他們探討一下這些優雅罵人的古代風謠是怎麼唱法。
等瞧見“不怕水中魚,只怕岸上豬”這種元末童謠,他還要拉著朱厚照一起討論:你知道這“岸上豬”指的是啥嗎?你知道“豬過水,見糠止”玩的是什麼梗嗎?
眾人:“…………”
一時也不知該怪楊慎把當代風謠也整理進去好,還是該怪文哥兒這傢伙膽大包天的好。你們師兄弟兩個就胡來吧,遲早出大事!
好在這童謠也不是什麼反詩(雖然對元朝來說可能是),講的不過是太/祖皇帝朱元璋滅了元朝、建都建康的舊事!
可見人們自古以來就很鍾愛諧音梗。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敢把這種歌謠傳到朱厚照面前,他聽得眼睛都睜圓了。什麼豬過水,什麼見糠止,聽著怪埋汰人的!
偏偏他們現在正好就在“過水”。
當年太/祖朱元璋過的“水”可不就是眼前這條浩瀚無垠的長江嗎?
好好一宏圖偉業,居然被唱成是“見糠止”,真是太可惡了!
朱厚照瞪了文哥兒一眼。
文哥兒振振有詞:“這是民間流傳的歌謠,可不是我瞎編的。殿下別惱,若是換成太/祖皇帝聽了這歌兒,說不準還會親自學著唱!殿下得有太/祖皇帝寬廣的胸懷啊。”
若是朱厚照沒研讀過《大明律》《大誥》,興許還會被文哥兒這番說辭忽悠住。可他上回通讀《大誥》以後就發現了,太/祖皇帝殺最多的就是他小先生這種當官的,逮著一個殺一個,逮著一雙殺一雙!
說實話,他正兒八經的子孫後代都沒法昧著良心說太/祖皇帝“胸懷寬廣”,也就他小先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擱太/祖皇帝那會兒,第一個殺的就是你這個不務正業的王十六!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文哥兒從小不會在他面前避諱提及豬這字兒,不時還熱情分享新鮮的豬肉菜譜,這麼多年來朱厚照也算把蒸燜炒炸的豬肉吃法都嚐了個遍,對這個字眼也逐漸不那麼在意了。他好奇地問楊慎:“我感覺走到哪都有人認得你師兄,那有沒有跟你師兄有關的歌謠?”
楊慎覺得朱厚照這想法挺有意思,興致盎然地說道:“這個我倒是沒留意,下次我多打聽打聽。實在沒有的話,我們自己給寫幾首,等師兄成婚時讓人唱來熱鬧熱鬧!”
朱厚照眼睛頓時亮了。
還是楊慎的腦瓜子好使,他只想到多攢些題,竟沒想到宴客時還能搭臺唱曲唱戲。
“就這麼辦,我們回頭好好合計合計!”朱厚照興致勃勃地說道。
文哥兒:?????
不是,你們合謀在我成婚時搗亂就算了,怎麼還當著我的面聯合?
還有你楊小慎,你小子躲著不下場應試不說,居然還給小豬崽子出這種損主意。以前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小子其實蔫兒壞呢?
朱厚照他們壓根就不在意文哥兒的想法,積極地把他們籌謀已久的宏大計劃講給康海他們聽,力邀他們加入進來。務必要幫謝閣老好好為難一下他這個學生兼女婿!
康海聽說王九思、文徵明、唐寅、倫文敘等等翰林院前輩都已經摩拳擦掌等著文哥兒成婚了,自然欣然答應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朱厚照登時得意洋洋地看向文哥兒。
叫你一個勁念什麼“豬過水”!
等你成婚的時候就知道想娶到媳婦有多難了!!!
眾人正說笑著,官船已經快抵達對岸,遠遠便能瞧見繁華熱鬧的金陵城。
五月的南京豔陽高照,整個金陵彷彿都籠罩在耀眼的日光之下。江南一帶樹木繁茂,到了夏日不免悶熱,文哥兒一行人下了船便瞧見不少船工與挑工幾乎是光著膀子在碼頭上忙碌。
這樣的暑熱著實不好受,連向來活蹦亂跳的朱厚照不免都有些蔫蔫的。文哥兒倒是一如既往地精神奕奕,計劃著抓緊這幾天約新朋舊友過來包粽子。
本來文哥兒還琢磨著要不要借南京國子監的灶頭一用,朱厚照就直接提議去南京光祿寺蒸就好。那兒的灶頭可多了,甭管包多少粽子都能蒸熟!
文哥兒對於光祿寺這地方也算是久聞其名了,當即也沒和朱厚照客氣,拍板決定齊齊去禍害南京光祿寺。
南京光祿寺聽說太子要帶人過來包粽子自是嚴陣以待,提前一天開始搞好大掃除,同時準備好新鮮水靈的食材。比起讓他們天天籌備宴席,太子想搞自助包粽實在太體貼了,他們完全沒有不用心準備的道理!
反正他們每年都要包上一批分發給南京這邊的官員應應景,不過是在原本的採購清單上稍微加大點量而已。
問題不大!
這也得益於南京光祿寺卿胡諒今年才剛上任,早前又是監察御史出身,做起事來還算雷厲風行。換了個真正來南京養老的光祿寺卿都不會應承得這麼痛快!
場地有了,經費有了(東宮太子贊助),文哥兒便放心地呼朋喚友過來共度端午。
竹葉和糯米都有光祿寺兜底,大夥只需要帶點特別的材料就成了。文哥兒對吃的特別上心,連去高郵採購的鹹鴨蛋都拿了出來。買不到雙黃鹹鴨蛋,他可以包雙蛋黃粽子,同樣能享受雙重快樂!
吃貨就是這麼滿足!
其他人也按照自己家裡的口味帶了些佐料過來,回頭所有粽子一起下鍋去蒸,吃到什麼口味全憑運氣。
入了新社,不管你是官宦子弟還是富家公子,聚餐時都得捋起袖子幹活,誰都別想偷奸耍滑。
連過來江南跟進《新報》印刷工作的徐經都跟著忙活。
此時徐經一邊跟著文哥兒用香料醃肉一邊憂心忡忡:“我們特意趕在今天早上加急發出新一期的報紙,會不會捱罵?”
江南這邊的《新報》發行稍微落後於京師,徐經這次是加班加點讓人加印才能趕在端午當天上架開賣。
報紙行業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江南這邊也湧現了一些私人報刊,這些報刊上的時事議論文章相對比較少,更多的是連載小說話本。民間報社的興起並沒有取代《新報》的地位,手頭有餘錢的人都是必訂《新報》、選訂其他報刊。
畢竟江南一帶需要從《新報》上獲得可靠訊息的人可不少。
與其自己去甄別那些不知真假的小道訊息,還不如每旬讀一讀《新報》來得方便。
今天一早,新一期的《新報》就跟著報童與書船傳遍江南的千家萬戶,想來許多讀書人現在已經讀過了。
便是年輕人自己還沒看報,碰上如此佳節肯定也會被家中長輩拎去耳提面命一番。
想想那個場景,徐經就覺得他們這次簡直是把江南所有紈絝子弟都得罪了個遍。
恰逢端午佳節,晚上必然有燈船可看。看完燈船都那麼晚了,夜宿秦淮河畔很合理吧?都已經夜宿秦淮河畔了,發生點風流豔事很正常吧?所以江南大半紈絝子弟都準備好了最騷包的錦衣華服,準備去秦淮河畔浪上一整晚。
還有那些個兜裡沒什麼錢的窮書生,這天晚上必然也會穿得人模狗樣,揣上自己寫的應景詩文前去尋覓適合贈送的佳人。他們沒有很多很多的錢,可是他們有很多很多的愛啊!
如此良辰如此夜,你淪落風塵,我懷才不遇,不是恰好可以當一對相互溫暖的露水夫妻嗎?
而隨著新一期《新報》的刊行,每一位有這種計劃的年輕人今天都註定要遭遇重創!
徐經覺得吧,他們可能會因為這期《新報》成為眾矢之的,說不準還會有人來他們報社砸臭雞蛋和爛菜葉!
文哥兒擁有豐富的禍害紈絝子弟的經驗,完全不在意這點仇恨值。他老神在在地說道:“不必擔心,他們也沒空來找我們茬,畢竟在那之前他們的腿應該已經被家中長輩打斷了。”
要知道京師那麼多紈絝子弟看到他都是繞著走的,他想找幾個來禍害一下人家都擺出“莫挨老子”“你這該死的別人家的孩子離我遠點”的態度。
神童的寂寞誰人能懂!
徐經見文哥兒這個被太子署了名的人完全不在意,便也放下心來,繼續認認真真跟著文哥兒醃肉。
早早過來聚眾包粽子的人都是幸運兒,他們這些人都來得足夠早,沒有第一時間受到新一期《新報》的衝擊。
相比之下,許多江南的年輕人就沒那麼幸運了,哪怕他們自己不看報,也被看到那篇性健康教育講章的長輩們拎過去拜讀。
兇狠點的長輩甚至還讓他們抄寫並臨摹上頭的花柳病圖鑑。
叫你不好好讀書,叫你出去尋花問柳,都給我好好讀一讀王小狀元這篇文章!
錢福對文哥兒組織的包粽子活動毫無興趣,這幾天他都歇在秦淮河畔,每天有朋友和美人陪著喝酒,日子過得好不滋潤。
可惜這份快活只持續到新一期的《新報》送到他手上。
錢福睡到日上三竿,洗漱過後開始懶洋洋地翻看報紙。一開始他覺得上頭都是他不甚感興趣的時政新聞,還在心裡嘀咕“這報紙可真是越辦越差了”,等看到太子和文哥兒共同署名的那篇文章後他一激靈,昨晚的酒全醒了。
什麼玩意?
這是什麼玩意?
為什麼還帶圖的?
一翻面冷不丁看到這玩意,簡直是五雷轟頂!
要知道那些真正得了“髒病”的人尋醫問藥時都是遮遮掩掩的,根本不敢讓旁人知曉,尋常人自然不知曉具體是怎麼一回事。誰敢把這種玩意整成圖鑑廣而告之!
錢福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不見,只覺秦淮河畔這個溫柔鄉都不那麼誘人了。
王十六啊王十六,你一天到晚寫的都是什麼玩意?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你自個兒知道就得了,居然還把這些事全都教給太子!
他們這位太子也是個奇人,聽了這種玩意後竟把它投稿到《新報》上!
你們師徒倆真是害人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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