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在家聽曲兒那一位,眾人可就開啟話匣子了,話裡話外還很有些恨鐵不成鋼,說是那位叫王磐。
就那個磐石的磐。
這傢伙脾氣也跟石頭似的又臭又硬,少年時隨便一考就考成了生員,偏偏入官學後又嫌棄學堂生活太拘束,沒念幾天書就回家了。
他家有錢得很,竟也由著他造作,這些年他在城西這邊起了棟高樓,自個兒養了個樂師班子,有雅客登門就讓人吹彈新曲,沒有客人他便自個兒讀書聽曲,日子過得好不悠哉。
太可惜了!
這麼好一讀書苗子,至今連貢院門檻都沒踏進去過。
文哥兒自從結識了錢福,便不覺得這種視功名利祿於無物的傢伙稀奇了。錢福好不容易考上了狀元都能說致仕就致仕,人王磐不喜拘束壓根不想參加科舉也很正常。
得知王磐家中藏書也很多,文哥兒便生出了想去登門拜訪的心思。
只是不知人家會不會歡迎他們這些俗人。
文哥兒這段時間到處拜訪藏書家,也不是沒有被拒之門外過的。別人不喜歡和你這種入朝為官的人打交道,你名氣再大都沒用。
好在文哥兒是從來不怕閉門羹這種事的,人不讓他進門,他就記下來回頭讓楊慎去拜訪。看看咱這個楊小慎,沒有入仕對吧?才華也夠出眾對吧?你們有什麼理由再把他拒之門外!
反正應天府一帶的藏書家都被他們師兄弟輪流騷擾過一遍。
到現在還會被康海他們這些庶吉士騷擾。
想借書看,臉皮就得厚!
文哥兒也沒急著去登門,而是在王磐那邊唱起第二遍《朝天子》的時候招呼朱厚照仔細聽。瞧這唱詞,當真是朗朗上口又意味深長,寫出它來的人絕對稱得上是才華橫溢!
朱厚照剛才也聽了一耳朵,只是沒聽全整首曲子,如今聽那高樓裡又唱了第二輪才慢慢品咂起來。
這一細品,就感覺有哪兒不對。
什麼叫“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
什麼叫“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總感覺這唱詞唱的沒一句好話!
周圍人聽得臉色也有些不對,怕這首《朝天子》會帶來禍事。尤其眼前這兩少年郎身後跟著些護衛的人,一看就知道來頭很不一般,聽了這曲子會不會傳揚到別處去?
眾人都沒了比拼誰家醃蛋更好的心思,都想馬上帶著自家醃蛋回家去,省得被捲進什麼不好的事裡頭。
文哥兒見狀從各家買了些鹹鴨蛋,交給隨行的人準備拿回落腳處再好好嚐嚐。等周圍人散去後,他才轉頭看向臉色臭臭的朱厚照,挑眉問道:“你不喜歡這曲子嗎?”
朱厚照不懂就問:“這唱的是什麼?”
文哥兒便給他解釋了一下,說是官船下鄉時經常吹號頭徵集人手,軍戶和民戶都會被攤派不少苦役,所以百姓們聽到那喇叭嗩吶都擔憂害怕,不知道這次落到自己頭上的會是什麼苦差事。
更要命的是地方官能攤派,上面下來的官也能攤派,這一層疊一層的苦役堆下來,可不就是“水盡鵝飛”(家破人亡)了嗎?這種情況下,不少百姓都選擇把自己的土地投獻給鄉紳富戶,以逃避無窮無盡的苦役。
事實上選擇咬牙投獻土地的百姓也只是飲鴆止渴而已,官府不仁慈,鄉紳富戶也不一定會仁慈,無非是把從已經無法忍受的痛苦生活變成稍微能忍受的痛苦生活。
他們獻出田產想喘上一口氣的代價是那些不願投獻土地的百姓要承擔更多的徭役。
等將來哪天所有人都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真正水盡鵝飛的日子就不遠了。
朱厚照一下子想到自己眼睜睜看著岐山縣一次次破敗下去的殘酷體驗。
那時候他的“岐山縣”裡也有這樣的“惡紳”“惡商”“惡民”,當然,偶爾還會有文哥兒傾情演出的“惡官”——反正無論文哥兒選擇什麼角色,都能輕鬆擾亂整個岐山縣。
想要一個縣城變好都那麼難,何況是想讓整個大明變好?
這一刻,朱厚照感覺自己又變成了當初那個對著岐山縣輿圖手足無措、又氣又急的小孩兒。
“那怎麼辦?”朱厚照忍不住抬起頭看向文哥兒,和小時候一樣尋求文哥兒的幫助。
文哥兒微微地彎起了唇,噙著笑回道:“你可以不看不聽不問,這樣自然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永遠不必為這些事煩惱,待在京師舒舒服服地當你的儲君,日後登基順順當當地當個太平天子。”
文哥兒慢條斯理地講完了,彷彿還覺得不太夠,又貼心地給朱厚照補充了別的建議——
“要是遇到說話不中聽的傢伙你就讓人把他們拖出去統統打死,久而久之肯定是你想喜歡聽什麼底下的人就給你講什麼,大明上下無一處不安寧。”
朱厚照:“…………”
好氣!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小先生說起話來還是這麼氣人!
他真要是成了那樣的皇帝,肯定第一個就讓人把他小先生拖下去活活打死!
朱厚照哼道:“我們去拜訪那什麼王磐去!”
話不好聽他也要聽!
他倒要當面問問看,這人為什麼讓人唱這樣的曲子,事情是不是真的像文哥兒說的那樣!
文哥兒道:“那你可得先做好吃閉門羹的準備,畢竟不是誰都願意放我們進門的。”
朱厚照哼哼唧唧地邁步往王磐家那棟高樓走。
他又不是沒吃過閉門羹!以前他宣文哥兒入宮,文哥兒次次都不情不願的;他想去文哥兒家裡玩,文哥兒也不樂意讓他去。
他當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會捧著他這個太子,更知道不是人人都會把功名利祿放在心上。
師徒倆相攜來到王家大門前,文哥兒親自上前叩門。
王磐這個主家最喜歡結交文人雅士,底下的僕從迎送時也會先估量對方的身份。見門外來了兩個少年郎,一看便是讀書人打扮,門房當即笑臉相迎:“兩位小官人有什麼事嗎?”
這時高樓上唱起了另一首曲兒,唱得灑脫又自在,起首一句唱的便是“不登冰雪堂,不會風雲路;不幹丞相府,不謁帝王都”。
隱逸心跡盡在曲終。
這顯然是位不想當官的閒雲野鶴。
文哥兒側耳認真聆聽完全曲,才笑著對門房說道:“我乃浙江餘姚王慎辭,今兒與友人行經此地,偶然聽了西樓先生兩首好曲,冒昧登門想當面拜謝西樓先生。也不知你們主家今日是否願意見客,還請門公替我們通傳一聲。”
那門房見兩人年紀雖不大,衣著談吐卻都不一般,當即也不耽擱,二話不說入內與王磐說起門外有這麼兩位來客。
王磐築起的這座西樓平日裡也算“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即便他從來沒參加過科舉,一聽“浙江餘姚王慎辭”也知曉來人是誰。
這位赫赫有名的王小狀元可是不少達官貴人把他當座上賓的,沒想到居然會尋到他這偏僻的西樓來。根據王小狀元的說法,還聽了他今兒叫人學唱的兩首新曲?
王磐想到太子抵達南直隸大半個月也不曾傳出什麼擾民的事蹟,這位王小狀元也只是拜訪各方藏書家(其中幾人還寫信跟他誇讚過這位狀元郎),心中便沒生出多少排斥。他既然敢教人唱,自是不怕被旁人聽見!
王磐命人去把文哥兒兩人請進來,自己也起身到門外相迎。
文哥兒這幾年身量漸長,身姿筆挺如松,步履從容自在,遠遠看去便覺來的是個丰神秀異的少年郎。走近一細看,更覺他眉目清俊明秀,活像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朱厚照年紀還小,矮了文哥兒一個頭,瞧著倒是不怎麼引人注目,只給人一種兄長帶著弟弟出來玩耍的感覺。
王磐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被人領進來的文哥兒,暗自感慨難怪天子親自點他當狀元郎,這精神氣瞧著便與旁人不一樣。
江南人最大的共同點(或許該說大部分人的共同點)就是對長得好的人分外偏愛,像徐禎卿寫書吹噓自己認識的朋友都叫《新倩籍》,表示我的朋友個個都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
王磐本來不打算熱情招待文哥兒兩人的,見到人以後臉上便添了幾分笑容,主動邀文哥兒兩人登樓聽曲。
高郵城西相對比較冷清,周圍沒什麼高樓,王磐這座西樓便有種鶴立雞群之感,到了樓上能一覽高郵全貌,每日坐在樓頭就著好歌好酒享用好風好景,難怪他要說“不幹丞相府,不謁帝王都”!
寸土寸金的京師繁華地哪能有這樣的自在快意?
文哥兒想到他爹在紹興買了宅邸,也不知到底是什麼樣的,回頭得尋個機會回去認認家門才是。怎麼著都要比京師的大明公務員安置房大吧?
他由衷地向王磐表達自己的羨慕。
朱厚照雖也覺得坐在這高樓上感覺很不錯,聽到文哥兒豔羨的話還是哼了一聲。他住的東宮不比這大多了?!
在這種破落地方造棟樓有什麼稀奇的!
文哥兒瞅了朱厚照一眼,大大方方地給王磐介紹起來,說旁邊這小孩兒叫朱壽,這次跟著他出來長長見識。
王磐一聽姓朱就已猜出朱厚照的身份。世上姓朱的人不少,可誰不知道王小狀元是跟著太子南巡的?
不過既然朱厚照沒亮出真實身份,他也樂得揣著明白裝糊塗,叫人上些茶水點心招待文哥兒兩人,並讓自己養的樂師班子挨個上前跟朱厚照他們見禮。
時人愛養年紀小的優童,一面讓他們學彈唱,一面讓他們當孌童伺候自己。
王磐是不喜這種風氣的,所以他們家這樂師班子沒有妖妖嬈嬈的傅粉童子,全都是正兒八經的彈唱能手。
王磐轉頭對文哥兒說道:“不知你們想聽什麼?我讓他們唱上兩首盡一盡東道之誼。”
朱厚照立刻說道:“再唱一次那首《朝天子》,就是唱喇叭嗩吶的那個!”
王磐挑眉看向文哥兒。
文哥兒笑道:“這唱詞聽著很有意思,是西樓先生自己填的嗎?”
王磐道:“閒暇之作,不值一提。”
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因為這首《朝天子》得罪太子,還真叫人再唱了一遍。
坐在這高樓之上聽曲,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朱厚照繃著一張小臉聽完一曲,才向王磐發問:“官府攤派下來的徭役真有這樣多嗎?”
王磐沒想到朱厚照竟還能聽出這唱詞講的是什麼。他又看了旁邊的文哥兒一眼,泰然自若地指著城外的江河說道:“這首《朝天子》只是某日日坐在這裡看著江上舟船往來偶有所感,隨手寫來消遣消遣的小曲罷了。若是這位小友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妨親自去問問江邊那些村落的百姓。”
朱厚照道:“孤……我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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