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豆從小被文哥兒調侃到大,都已經沒脾氣了。又不是小孩兒了,哪裡還在意這個?他說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文哥兒見謝豆這般表現,覺得不夠有意思。果然,擠兌人的一大天敵就是對方太老實!他說道:“我也是聽我爹他們說的。”
從小到大隻要遇到什麼人,王華他們就會把對方的光輝往事給他講一遍,說別人怎麼怎麼厲害。這不就給他灌輸了一腦殼的當代名人軼事嗎?
兩人嘀嘀咕咕了一會,文哥兒繼續把所有信回完了。
李兆先他們或多或少也從京師的來信裡聽說文哥兒挨噴的事,紛紛過來安慰文哥兒。
文哥兒唉聲嘆氣地道:“碰上這麼傷心的事兒,我們必須得搓魚吃!”
李兆先等人:“…………”
算了,白擔心了。
所謂的搓魚,不是跑去逮著真的魚搓來搓去,而是把面搓成中間粗兩頭尖的模樣,冬天吃上一碗熱騰騰的搓魚,可謂是渾身舒坦!如今已經入夏了,天氣熱得不得了,可以做涼拌的。
也是甘州這邊常吃的麵食。
文哥兒一聽就心向神往,逮著誰家做這個就跑去跟人學,如今已經搓得一手好魚了!
文哥兒呼朋喚友去做了搓魚面,社學裡的小蘿蔔頭們也跟著他們開開心心地大快朵頤,弄得軍戶們都暗中打聽文哥兒他們是不是碰上什麼喜事了,怎地突然做搓魚面吃!
等有人不小心露了口風,說是文哥兒被都察院那邊彈劾了,弄得大夥都有些迷糊了:難道被御史罵還是什麼好事不成?
不過看文哥兒他們這個態度,估摸著是沒什麼事的。
有人還是不大放心,悄悄找上文哥兒說道:“要不要我們去弄個萬民書什麼的幫您說說情?”
大家都很喜歡文哥兒這位小狀元,他沒什麼架子,對他們這些人都一視同仁,對孩子們也有耐心。
他們家那些愛在泥地裡打滾的皮娃兒,如今都懂得好好拾掇自己了,回到家甚至還能教他們爺奶認字!
即便知道文哥兒他們待滿小半年就會回京去,他們還是打心裡喜歡這位俊秀聰明的小神童。
文哥兒聽他們連萬民書都出來了,一時也不知是該哭笑不得還是該感動。他說道:“沒什麼大事,都察院那邊也是秉公辦事,並不是針對我這個後輩。自己做錯了,有人能指出來是好事,倘若所有人看到不對的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才是貽害無窮。”
御史的職責就是監察百官,哪天連他們都不敢說話了,朝廷就完蛋了!滿朝上下官官相護,誰來為百姓說話?
軍漢聽不太懂,但聽到文哥兒為都察院說話後便對文哥兒更為佩服了。要是換成他捱了罵,他一準會氣得去跟對方吵起來。
至於文哥兒說的御史能為百姓說話,他心裡是不大相信的,畢竟他們戍守甘州這麼多年,也不是沒御史過來巡查過,可那些御史過來後就沒出過城,每天不是赴這個宴就是赴那個宴,哪裡會跟他們說話?
連他們想說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個御史又怎麼幫他們在朝堂上開口?
見文哥兒目光澄澈堅定,顯見是真的對御史們很有好感,軍漢怕他以後在朝中吃了這種
天真的虧,忍不住跟他提了幾句那些御史的作派。
文哥兒認真聽完了,才篤定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也許是有這種翫忽職守的壞蛋,但肯定也有很多願意腳踏實地辦實事的好人!”
不過他也朝好心提醒自己的軍漢道了謝,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因為職位而對誰另眼相看,肯定不會上當吃虧的!
職位代表的只是職權範圍,並不代表對方到了這個位置就一定會去履行好自己的責任。
不是當了御史就一定是好人,沒見憲宗一朝還有那什麼“洗鳥御史”嗎?
這人暗搓搓給某位閣老進獻了“洗之復起”的神藥,就當上御史了!
據說前幾年這位洗鳥御史還偷偷來京師求複用,可惜誰都不敢沾他這臭不可聞的名聲,最後還被御史直接曝光了他私自進京謀進的事兒。
朱祐樘直接下令把他逮進錦衣衛大牢,讓他掏錢贖了罪才把他打發回老家好好養老。
當文官的還是得愛惜自己的羽毛啊!
文哥兒從小長在長安街,與常年堅守清貧的官員往來過,也與闔家錦衣玉食的官員往來過,也許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點兒當官的臭毛病,但大抵還是願意幹點有益於江山社稷的實事的。
世間少有聖人,世人皆有私心,只要時局沒有徹底敗壞,大多數人便都不至於失節作惡。
大體上還是安分守己的普通好人居多。
這些人大部分時候會選擇隨波逐流罷了,他們不會主動幹壞事,也不會主動幹好事。所以才要樹立好風氣、把控大方向,想辦法帶著這大部分人往前走,走向更安寧、更富裕、更幸福美滿的未來。
人性總歸還是趨向善意、趨向安穩、趨向光明的。
文哥兒不知道自己以後是怎麼想法,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是相信很多東西是可以改變的。
就像憲宗一朝雖然出了個“洗鳥御史”,但大家提起來都是罵他居多,讀書人更是打心裡瞧不起這種人,這不就證明風氣還是有救的嗎?
等將來哪天大家不再對此憤慨,反而紛紛羨慕“洗鳥御史”輕鬆攀上閣老的好際遇,那大明大概是真的要完了吧!
既然文哥兒自己都沒把彈劾放在心上,其他人便也跟著放下心來。
說實話,來甘州一趟,庶吉士們寫的詩文彷彿都夾帶了風沙,漸漸地再也不復一開始的典雅細緻。比起他們以前的詩文,現在他們遞交上去的庶吉士功課都有點兒“邊塞”味道了。
尤其是每次休沐時跟文哥兒一起去尋訪邊塞古籍,實地重溫唐代邊塞詩創作現場,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精神上和身體上的雙重衝擊。
像朱希週一個好好的江南人,且還是名字好聽得叫朱祐樘喜歡得不得了的探花郎,如今說話都帶著一股子西北味道。
興許是受文哥兒的影響,他們的詩文也不再是純粹地詠樹詠雪詠亭臺樓閣詠清貴閒雅的翰林生活,偶爾也會描述一下軍屯生活以及他們認識的學生和軍戶。
到了盛暑天,日頭更猛烈了,即便大家白天都待在屋中不再出去,有時候還是熱得汗流浹背。
眾人看著每天頂著烈日勞作的軍漢們,心中不免都有些敬佩。
文哥兒也熱得很,只不過大家都這樣過,他也
沒搞特殊。好在到了夏秋之際瓜果多了起來,又甜又多汁,十分地解渴。
各家還都愛給他們送,都是半夜更悄悄地送來,以至於他們隔幾天就會發現外頭滿院門堆滿新鮮摘下的瓜果。
你想還回去也不知該給誰還,不吃又會白白爛掉,只能切開了分著吃。
這淳樸的熱情饋贈一整個夏天幾乎都沒斷過。
這點瓜果在京師興許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對軍戶們而言卻是自己捨不得多吃半口、要辛辛苦苦拉去縣城裡賣錢幫補家用的寶貝。
對朱希周他們而言,這一夏天的瓜果是意義非凡的。
他們能年紀輕輕就金榜題名,家境大都是不差的——即使家境普通,他們家中也都是合舉家之力供養他們,從來不讓他們吃讀書以外的苦頭。
瓜果什麼的,對他們來說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即便全家都吃不著一口,也不會短了他們!
這樣供養出來的讀書人哪怕背過無數書上的大道理,對於其中實際含義的理解還是極其有限的。
現在這些被偷偷送到他們門前來的甜滋滋的瓜果,不知怎地卻叫他們心中百味雜陳。
立秋這天大家擠在大本營一起睡,不知誰先起的頭,開始討論庶吉士散館後要做點什麼。
文哥兒他們個一甲的前程已定,他們剩下這二十個庶吉士卻是可以開始考慮自己要往什麼方向爭取的。
往年大部分庶吉士都是想留翰林院的,可惜翰林院名額就那麼多,即便他們這些庶吉士已經是選過一輪的了,仍是有十幾人是留不下的。
一般那些早早發現自己與其他人有差距的(主要是人脈和才學上的差距),心裡都會失落不已,甚至開始翹課和擺爛。
可王九思他們現在的心態卻不太一樣,哪怕是清楚自己可能沒法留翰林院,他們心裡竟也沒多少失落。
肯定是文哥兒天天洗腦他們說外任為官好!
事實上這世道吧,京官瞧不上外官,外官瞧不起平民百姓,平民百姓又瞧不起軍戶與賤籍,這條深入人心的鄙視鏈一時半會估計是改不過來的。
可是王九思他們在甘州紮根軍屯這段時間,想法發生了極大的改變。
外放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只要能當個說得上話的外官,未必就不好。說不準還能做點當京官做不到的事!
有個叫戴銑的庶吉士說道:“我想考御史進都察院,你們誰犯事了我彈劾誰,好叫你們全都不敢作奸犯科。”
他說完還看了文哥兒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小子小心點別被我逮著小辮子”。
他旁邊那個叫顧潛的也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將來爭取能當巡按御史。”
御史是要從庶吉士和地方官裡考選的,巡按御史則是要從御史裡考選的,都不容易選中。不過都是年輕人大都覺得自己什麼事都能輕鬆做到,哪有覺得事情難辦的?
何況他們這是能擠著一起秉燭夜談的交情,說幾句大話也算不得什麼!
文哥兒聽了他們的打算後睜圓了眼,憤憤地看了看戴銑,又憤憤地看了顧潛。
這都是什麼人吶,為什麼可以堂而皇之地說出“你的目標很好,現在是我的了”這種話?!
你們難道不覺得自
己很過分嗎?!
可惡!可惡!可惡啊!
眾人就著燭光瞧見文哥兒憤怒的小表情,不由都哈哈大笑起來。
王九思拍著文哥兒的肩膀調侃道:“誰叫你考了個狀元?你要是考個我們這樣普普通通的進士,就可以跟我們一起考御史嗎?”
文哥兒一臉控訴地看向王九思:“你居然也要考御史?!”
王九思笑而不語,意思表現得很明白。
誰叫你一天到晚唸叨細數當御史的好處,大夥有這麼個目標不是很正常嗎?
這可不能怪他們啊!
都是文哥兒自己從小到大瘋狂吹噓這職位的結果!
文哥兒氣呼呼地往大通鋪上一倒,再把薄被拉到直接蓋過自己腦殼,甕聲甕氣地宣佈:“睡了睡了,不跟你們聊了!”
眾人笑得更加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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