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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第 349 章

作者:春溪笛曉
丘潛臉色—下子就不好看起來。

別聽這小子說是去陝西,實際上他的目標是陝西行都司!

相對而言陝西是安穩的,陝西行都司那邊則是偏僻的河西走廊,時常走個百八十里都沒有人煙的,若是半路上出點什麼事連幫把手的人都不會有!

倘若那邊不是又荒涼又危險,就不至於被設定為行都司了。

當初楊一清要帶人去走走,丘濬也沒覺得有什麼,甚至連他們要出關去敦煌都同意了。

可現在是文哥兒要求,丘濬心裡的想法就不太一樣了,文哥兒才十歲,怎麼能去那樣的地方?

就算他從小活蹦亂跳、連病都沒生過幾次,真要去了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怕也是受不了的。

丘濬把手裡的茶杯一擱,繃著一張臉罵道:“江南也就罷了,好歹是個富庶之地,你去陝西行都司那邊是想自討苦吃嗎?你才回來沒滿一年又琢磨著往外跑,往後怎麼耐得下性子做事?真當朝堂是你玩耍的地方,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文哥兒捱了丘濬劈頭蓋臉一通罵,乖乖地沒有還嘴。

等丘濬心頭的火氣都發洩出來了,他才湊過去分析道:“我不是一個人去,是跟師兄他們一起去,一路上養足了精神就走,走累了就停下,不會出什麼事的。”

“至於到了那邊適不適應,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人家軍屯都是帶上家小的,老弱婦孺都能在軍屯生活,我豈會連幾個月都受不住?我又不是什麼金嬌玉貴的名門子弟,難道別人活該吃盡苦頭,而我連去待幾個月都不成,一輩子都心安理得地留在京師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

“若是實在受不了,我也是可以回來的嘛,又沒人把我拴在那兒。”

丘濬道:“少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不過就是想出去玩兒!你才幾歲?你才幾歲就想去那種地方?你要是二十歲三十歲了,便是你不想去我也會攆你去,可你才十歲!”

十歲的小孩,不就該好吃好喝嗎?他爹王華都是五品官了,錦衣玉食地養著他有什麼不對?他把兒子養到三十幾歲,他說什麼了?!

要是別家的小孩,他可能會覺得小孩子合該多磨礪一下,千萬不能過分溺愛。可是文哥兒哪裡能一樣,他如今才十歲就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六品官,早就被磨礪得足夠多了。

明明只需要好好待在翰林院熬資歷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想著往外跑?

文哥兒坦然承認:“我就是想去玩兒沒錯,沒去過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沒嘗過的吃食我都想去嚐嚐,這不是我從小就掛在嘴邊的事嗎?”

丘溶氣得吹鬍子瞪眼。

文哥兒道:“我與東宮有舊故,又是老師他們頗為喜歡的學生,以後想要青雲直上可太容易了,只要安安分分等到九年任滿便能升個五品的侍讀學士。”

“所以我只需要老老實實待在翰林院修修書就可以了——您是這樣的意思嗎?”

“唐代的張九齡曾上書要求任用官員時‘不歷州縣,不擬臺省’,沒有地方經驗就不能進三省以及御史臺這些中樞衙門!難道現在只要多讀些書便會治國了嗎?只要多看幾本書多修幾本書,便能輕鬆做出那些可能會影響無數百姓的決定了對嗎?”

丘濬繃著臉繼續罵道:“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我不是這樣過來的,還是你大先生、你三先生不是這樣過來的?你是覺得我們這樣入閣是不對的?”

“難道讓你管一個莊子,你便要去學種地嗎?”

丘濬一開啟辯論模式,馬上開始給文哥兒旁徵博引。

為什麼孔子說向他請教稼穡的樊遲是“小人”?

為什麼子夏說“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為什麼孟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應盡的責任,你讀那麼多書學那麼多學問,不用來發揮更大的用處,難道是為了用來種地?!

就算你盡心盡力侍弄莊稼,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干得汗流浹背,到了秋天頂多也只能收穫那麼幾石的糧食,除了養活自己一家幾口意外又能做什麼?

不是所有的經驗都是必要的,你要為朝廷做決策不一定要會審問走丟的到底是誰家的牛!

六部官員不是大多都是從地方上選拔上來的嗎?御史不也是大都從地方上選上來的嗎?

只要你知道怎麼選人、知道怎麼把他們放到適合的位置上,不就要多少地方經驗有多少經驗了嗎?

難道你想練書法還得先學會制筆制墨造紙不成?你只要會挑會用就好!

文哥兒聽了丘濬這麼一番話,一直很安靜地沒說話。

丘濬見文哥兒沒聲了,抬眼看著他說道:“怎麼?沒話可說了?你不是一貫很伶牙俐齒嗎?”

文哥兒理了理思緒,才說道:“一開始內閣也並不是光從翰林院裡選,是天順之後才逐漸有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

文哥兒也是在上次被楊廷和捅破御史夢想的時候才認真去了解了許多大明官場潛規則。

以前內閣並不都是單從翰林院選人,如今卻是逐步形成定製,沒入過翰林的一概被排除在外,連被舉薦提名的資格都沒有。

這短短三十多年來的變化還不止這一點。

連御史的選拔也逐漸開了口子。

在此之前大部分御史都是從地方上選上來的,至少要有過兩任州縣經驗且政績十分出眾,才有資格調任為御史!

天順年間卻是曾經直接任用毫無經驗的新科進士為御史,以至於御史的選拔制度逐漸鬆動。

放鬆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明明御史和知縣都是七品官,為什麼還要先幹兩任苦哈哈的基層工作才去當御史?我有門路我直接當不好嗎?何必自討苦吃!

連負責監察工作的都察院都開了這樣的頭,別的方面就更不用說了。

長此以往,讀書人的骨氣與信念會在一次次攀關係求援引中磨滅殆盡,興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像莊定山他們那樣掛冠而去,餘下的只剩那些善於鑽研結黨的傢伙。

等到把持權柄的全是這類人,官場風氣只會越來越差!

丘濬聽完文哥兒的分析,臭著一張臉說道:“都怪莊定山他們開了壞頭!”

像他也曾經不受待見、他的意見也曾經沒人願意聽,他棄官了嗎?他請辭了嗎?他還不是幹到七十五歲?

一個莊定山、一個陳白沙,屬於丘濬每次提起來都要辱罵他們帶壞當代年輕人的存在。

這些年來有人舉薦他們說應該重新起用,丘濬那是一概當做沒看見的。

說棄官就棄官,說回來就回來,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且當一輩子的隱士去!

文哥兒道:“也不是他們先起的頭,古時不就有殷亡以後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的傳說嗎?”

華夏的隱士文化是源遠流長的。

傳說寒食節和“足下”這個稱呼就起源於晉文公時期的隱士介子推。

介子推早年跟著晉文公逃往外國,一直忠心耿耿,甚至割自己的腿肉給晉文公充飢。

等到晉文公歸國後開始封賞功臣,介子推看著滿朝上下全是邀功求進之人,甚至連那些啥事沒幹的人也巧言令色討封賜,整個都城儼然成了烏煙瘴氣的名利場。

介子推便失望無比地帶著自己老母親悄然離開、隱遁山林。

晉文公發現介子推走了以後十分懊悔。

為了逼出隱居的介子推,晉文公一把火把山給燒了!

結果介子推在大火中抱木而死。

晉文公悲痛之下取了段燒焦的木頭做成木屐,每次一低頭就看著它流著淚傷心地說:“悲乎,足下!”並表示以後介子推的忌日全國禁火。

看看別人,只要對君王和時局感到失望,說不出山就不出山,哪怕被燒死都堅決不出山!

所以這種風氣絕對不是莊定山他們帶起來,歷朝歷代都有不少這樣的存在。

沒多少人能像孔孟那樣哪怕明知道“道之不行”——明知道自己的主張很難被任何一位君王採納,仍然能堅持輾轉各國尋求任用、希望能匡扶世道經世濟民。

文哥兒還給莊昶他們說了幾句好話,至少人家也不是完全隱居,還是會收學生搞教學的,你看文徵明他們不就是莊昶教過的嗎?現在合該多鍛鍊鍛鍊文徵明,把莊昶的份也用回來!

將來陳白沙的學生考上來了,咱也要一視同仁,多給他們安排點活兒!

那陳白沙也是廣東人來著,學生肯定也有很多廣東仔,四捨五入跟老丘算是同鄉,必須統統把他們給安(nu)排(yi)起來!

老師欠下的債,學生十倍償還!

他陳白沙的門下弟子,我王慎辭承包了!

將來考上幾個禍害幾個,保證一個都不會落下!

回頭連他徒孫都不放過!

丘濬:“…………”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那麼討厭陳白沙了。

文哥兒見丘濬眉頭略微舒展開了,便斂起嬉笑正色說道:“我以前曾聽人時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說的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我還小,懂得不多,管不了太長遠的事,只想著趁著精力足夠好的時候多出去看看,多認識些不同的人,儘量聚集足夠多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盡力改變自己能改變的人和事。”

“更多的,我還沒想好,也沒有光憑讀書就一通百通的悟性。”

“我要多出去看看,才知道需要做什麼,才知道該怎麼做。”

丘濬眉頭又皺了起來:“路途這樣遠……”

“對我而言出行又不是什麼辛苦的事,我一直都樂在其中。”文哥兒說道,“能去做而不作為,與您痛恨的莊定山他們有什麼不同?”

丘溶說不過他,不吭聲了。

文哥兒便把自己的多重保障給丘濬講了講——

他已經動員了李兆先這個師兄,動員了元思永和張靈兩個曾經從河西走廊出關去敦煌的好友,甚至把汪機都給說動來給他們當隨隊大夫了!

到了陝西,他們還有楊一清這個師叔接應來著,楊一清在陝西幹了四五年啦,熟人會少嗎?!

保證他們走到哪兒都宛如回到自己家!

要是王九思他們這個庶吉士願意一起去的話,甚至還有王九思這個陝西本地人領路!

這還不夠安全嗎?

丘濬臉色依然臭臭的,沒好氣地說道:“你總有許多道理,我說不過你。”

文哥兒聽丘濬語氣鬆動了,當即打蛇隨棍上地問丘濬能不能讓他拿當初那道開邊貿的摺子當由頭搞個河西走廊開發計劃呈上去!

這樣他們的西北考察團才能順利成團!

多搞一個名目,多一分被批准的希望!

丘濬道:“你又不是沒看過,自己寫去。”

難道還要他這個已經致仕的人幫忙寫不成?!

文哥兒聽後麻溜說道:“那我寫好後馬上拿來給您看!”

說完他就興沖沖回家著手寫計劃了,跑得那叫一個快,彷彿生怕丘濬會反悔。

丘濬看著他的背影風風火火地消失在門口,心裡頭不免既欣慰又擔憂。

欣慰的是這小子敢做也願意做,哪怕玩心有點兒重,大多數時候卻都是想盡力做些為國為民的事。

擔憂的也是這小子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敢說,以後不知會不會因為這種性格惹火上身。

遠的不說,光是這念頭一起就非要不遠千里跑去河西走廊這種地方看一看的作派,便讓人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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