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祿寺的擺爛事蹟, 王華也有所耳聞,不過妻子和父母都在,他也沒和文哥兒細說。
文哥兒一不小心埋怨出來的那些話他也沒在意。
這些事本就無傷大雅, 旁人聽了只會當個樂子。
至於文哥兒是不是真的“小神童”,是否真的生來就比旁人聰慧, 根本沒有人會去深究。
這本就不是個缺乏天才的時代,近在京城的有楊廷和這個十二歲考過鄉試的舉人, 遠在任地的有楊一清這個十四歲被舉薦為奇童的翰林秀才。
即便當真坐實了“神童”這件事, 頂多也只是比旁人高些, 以後前程如何還是得看自己的造化。
一家人聊過入宮覲見之事, 王華就打發文哥兒去謝遷家。
“你先生還等著你去旬考。”王華說出口的話很沒有父愛。
文哥兒回到家屁股都沒做暖, 又被攆出門去找他老師, 與金生一同走在街道上時忍不住把小小手放背後, 唉聲嘆氣地感慨道:“難, 難,難!”
金生一聲不吭地跟在文哥兒身後。
不是他不想伶俐應答,而是有時候著實不知道該怎麼接文哥兒的話。
倒是背後傳來一聲頗有些熟悉的詢問:“你小小年紀的, 感慨什麼難?”
文哥兒聞言一轉頭, 瞧見了自己的圍棋老師楊廷和。今兒是休息日,楊廷和應該是外出訪友去了,這會兒才從外頭回來。
“先生!”文哥兒麻溜喊人,看起來很是乖巧。
緊接著他就把他爹的冷酷行徑給楊廷和講了講,他今天都進宮去了, 心理壓力多大, 小短腿走得多累!
結果他爹吧, 說他今天早上沒去老師那邊接受考核,現在要去補上!
太難了, 真是太難了!
楊廷和聽文哥兒激情數落他爹的可惡之處,並沒有感覺到進宮這事兒對他來說有多大影響,這小胳膊小腿的走累了倒是有可能。
他伸手把文哥兒抱了起來,很是和善地把他領去謝家。
說來也是稀奇,楊廷和性格沉靜謹慎,平日裡並不會與誰走得太近,對這小嘴叭叭個沒完的小子卻是頗為喜歡。
要不然也不會特意抽空教他學棋。
謝遷早知曉文哥兒會來,下午留在家裡沒出去。
得知楊廷和抱著文哥兒過來了,立刻叫人張羅茶水點心到書房來,自己也親自出去相迎。
兩人一見面,自然一陣寒暄,你說一句“不請自來打擾了”,我回一句“想來隨時掃榻相迎”,一聽就知道是兩個讀書人在打招呼。
文哥兒被放下地,內心有些雀躍,楊廷和來了,他老師不得和楊廷和多聊會?他們聊得越久,考校他的時間就越短!
聊,給我往死裡聊!
文哥兒正暗搓搓期待著,就見自己兩位老師已經聊完了,齊齊轉頭看向他,把他那滿含希冀的小眼神兒盡收眼底。
文哥兒:“…………”
唉,怎麼感覺走到哪,大人們看他的眼神都差不多?
謝遷招呼楊廷和與文哥兒落座,問起文哥兒入宮覲見感覺如何。
文哥兒絕口不提自己在朱祐樘面前狠狠告了謝遷一狀,把謝遷教學過程中那些險惡用心講得明明白白。他很乖巧地表示自己全程表現得很好,沒有半點差錯!
沒等謝遷懷疑他的話,他又和謝遷說起御膳不好吃的事。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謝遷就知道這小子肯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算進宮關注的也絕對是那口吃的。
不過想到鄒氏身體日漸康健,謝遷便覺得這不算什麼壞事。
謝遷與楊廷和對視一眼,感覺彼此也算相熟了,便也沒有避諱,笑著給文哥兒說起一些關於光祿寺的舊事。
著重講了講去年朝廷搬出來去警告光祿寺的那道憲宗聖旨——
「外夷朝貢或筵宴或朔望見辭酒食,俱宜加意點視,務令鮮潔,仍令每日侍班御史巡視,不處者奏治之。」
意思是要派御史去監督光祿寺,免得他們做得太過分!
為什麼先皇這道聖旨被翻出來推行呢,因為朱祐樘看完後覺得它“所言多切時弊”。
簡直說到點子上了!
此處必須出動懟天懟地噴子御史才能解決!
由此可見,光祿寺擺爛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而是一天到晚的事。
文哥兒真沒想到御史還要管飯菜新不新鮮。
而且像這種天子腳下的中央直屬衙門,居然還要靠御史監督才勉強不擺爛!要是不派御史監督,那不得直接上殘羹冷炙了?
就這樣,他們居然還活得挺滋潤的,只要保證食材新鮮就啥事都沒有。
……大明御膳可真不講究。
看來自古以來的工作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誰說明朝官難當,這光祿寺簡直是摸魚愛好者的天堂啊。
文哥兒一改最開始的嫌棄,眼睛開始熠熠發亮。他大膽地向謝遷提出自己的疑問:“光祿寺,怎麼考?”
既然在明朝註定要考個公務員才能勉勉強強活得好一點,那當然要挑個輕鬆愉快的部門!
這個光祿寺就挺好,錢多事少,同事友好,大家都有共同的理想:少做事,多拿錢,快活賽神仙!
不能怪他胸無大志,實在是吧他們現在離亡國好像還挺遠,經濟好像發展得挺不錯,朝廷裡個個都是人才,皇帝還是個挺好的人(飯菜難吃都能忍),這不是沒他發揮的餘地嗎?
至於百姓過得怎麼樣,他現在還沒出過城,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東華門燈市和紫禁城內部,暫時還不知道什麼民間疾苦。
所以說,作為泱泱大國的小小子民,他有選擇輕鬆生活的條件!
文哥兒覺得自己這追求,一點毛病都沒有!
當然,這個“沒毛病”是他的自我感覺。
謝遷聽文哥兒問出“怎麼考”這個問題,臉上有了和善的微笑。
“你還小,想這些也太早了。想要當京官,怎麼也得考個進士、進個翰林院再說吧?”謝遷沒有再和文哥兒閒聊,而是抬手敲敲桌子,宣佈這次旬考正式開始,“來,讓我看看你這幾天書讀得怎麼樣。”
《和善》。
文哥兒一顆小心臟莫名抖了抖,當即收起自己的小心思開始專心應對謝遷的提問。
對於要怎麼跳過謝遷和王華問題裡的陷阱,只回答自己應該會的那部分內容,文哥兒已經有了一定的經驗。
好學生,不怕考!
驕傲jpg
楊廷和在旁邊看著師生兩人你來我往地問答,竟是一點都不覺得枯燥。到後來看得興起,他也隨機插上幾句話,提出一些問題考校文哥兒。
文哥兒一下子卡殼了。
等會,兩個先生輪流提問,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了。
這些問題他到底是該知道答案,還是不該知道答案?
眼下是面對面地交流,他要面對的還是兩個科舉大贏家,想要藏一兩手偷偷懶根本做不到。
文哥兒那目前只能單線執行的小腦袋瓜子已經當機了,只能會的就老老實實回答,不會的也老老實實說不會。
謝遷很滿意文哥兒的答案,表示他的進度非常不錯,接下來可以就著《三字經》讀史書了。
按照明朝的科舉規定,讀書人開始習舉業之後,《四書》是必讀教材,《五經》是選修教材,應試者只要從《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挑一經來深入研讀就可以了。
謝遷語氣稀鬆平常,彷彿只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文哥兒你啟蒙這麼早,有的是時間去嘗試,不如挨個學一學,看看哪個最適合自己。反正你接下來都要學《三字經》了,那就《春秋》讀起吧。”
接著謝遷又稍微給文哥兒解釋了一下,《春秋》這一經很簡單的,只需要通讀左氏、穀梁、公羊三家區區五十多卷的內容就成。
文哥兒:?????
您再說一遍,區區多少捲來著?
到了這會兒,就算文哥兒腦袋瓜子再怎麼卡殼,也知曉自己剛才問錯了問題。
唉,他也是覺得這個絕佳摸魚衙門太對他胃口,一不小心就把心裡話問出口了。
早知如此,他就偷偷去研究,不在他兩位老師面前直接問了!
什麼叫既然要學《三字經》,就順便開始學《春秋》?
這意思不就等同於“你既然已經開始學11等於幾,那我們順便學個微積分吧”!
這合理嗎?
文哥兒試圖找個理由拒絕這種不合理的課程安排:“《春秋》,我沒有!”
什麼左氏、公羊、穀梁,他統統沒有!
你們!不要過來啊!
謝遷道:“這倒是我這個當先生的疏忽了,回頭我叫人去備齊兩套蒙童要用的書,給你和豆哥兒用。”
謝遷還給文哥兒科普了一下,各地的社學(明朝·不確定得讀多少年·義務教育)需要教會蒙童精讀四書集註、五經傳注,同時要求蒙童廣泛閱讀《文選》《國語》《國策》《八家文集》等等補充教材以及各類史傳和文集。
不學會這些就想去拜師讀書,老師是不會收你的,甚至還覺得你在侮辱他、耽誤他時間。
於是朝廷對此作出了規定:你得經過縣、州、府三重考試才能被當地官學錄取,勉強算有資格開啟科舉之路!
這三重考試的範圍、考法都和科舉差不多。
所以說區區這麼一小套教材,只是科舉的敲門磚罷了。
文哥兒:“…………”
文哥兒聽明白了。
他老師這話的意思是這樣的:你這小子現在就考慮進哪個衙門,純屬做夢!
這些書光列個書名就已經夠讓他頭大的了。
這個老師太狠了!
一榔頭狠狠敲碎了他的鹹魚夢!
謝遷見文哥兒一下子蔫了,這才笑了笑,打發他去找謝豆玩。
謝遷沒說的是,科舉發展到他們這會兒,不僅國子監這個最高學府被打殘廢了,連普通讀書人間的應試風氣也敗壞了。
很多人不讀本經,直接去研讀時文程墨(類似於科舉高分作文),學了個模子就去考試,自己的想法那是一點都沒有。
這樣的“人才”,選上來著實讓人失望。
謝遷收文哥兒當學生,一方面是找個由頭讓文哥兒能多過府陪鄒氏吃飯,另一方面則是愛惜他的天賦,不希望他和那些個愛走捷徑的讀書人一樣全憑著一腔功利去讀書。
楊廷和也能明白謝遷的苦心,他笑著說道:“你很看好這孩子。”
謝遷道:“才這麼小的娃娃,有什麼看好不看好的。只不過都來到眼皮底下了,總不能眼看他荒廢了自己的天分。”
楊廷和深以為然。
另一邊,文哥兒自然不知道他又被他老師給忽悠了。
他熟門熟路地找到謝豆,正要和謝豆說起自己剛才得知的可怕備考路,就聽謝豆神神秘秘地拉著他說:“文哥兒我跟你說,我記得你一歲時早就不尿床了,我妹妹昨兒還在尿床!”
文哥兒:?????
不是,你跟我說你妹尿床幹什麼,你妹不要面子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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