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丘濬他們這些閣老實際上就是以“文淵閣大學士”身份入閣參預機務, 可見文淵閣這地方還是極具意義的。
正統年間大學士楊士奇領頭對文淵閣的書籍進行整理,將七千多部、四萬多冊圖書按照《千字文》的首二十字為號,分裝進五十個巨大的書櫥中。
於是文哥兒他們現在看到的就是按照楊士奇他們的分類模式來編號的一列列書櫥。
朱厚照這個大明未來當家人也是第一次來文淵閣, 在文哥兒的慫恿下踱著步子溜達進“天字一號櫥”。
這裡全是《皇明祖訓》《永樂寶訓》之類的東西。
朱厚照昂起腦袋看了半天,不太懂這是什麼玩意。
文哥兒給他解釋了一番,就是從歷代皇帝的實錄裡挑揀一些英明的決定,留給後人參考一番。比如他們是怎麼對待親人對待臣子的啦,比如他們是怎麼搞水利工程的啦, 英明決策做得越多,寶訓就越厚!
看看咱處理政務特別勤勉的太/祖皇帝, 《寶訓》修了好幾卷;再看看這曾經出去考察民生民情的宣宗皇帝,《寶訓》也修了好幾卷!
朱厚照一聽“出去”,登時來了興趣,積極追問:“怎麼考察!”
文哥兒便給朱厚照介紹了一下宣宗皇帝,說以前當年太宗皇帝朱棣帶還是皇孫的朱瞻基往來兩京之間,經常讓他深入農家體驗民生疾苦, 瞭解瞭解種地有多難。
他登基後有次清明節騎行出宮去長陵、獻陵祭奠先祖, 途中看到郊外的農家想起了皇祖曾經的教誨, 又親自去農家看了看, 感慨農事不易。
正是少年時有過那樣的經歷,他們宣宗皇帝才會特別關心民生民情,經常寫《憫農詩》《減租詩》《憫旱詩》《捕蝗詩》《甘雨詩》等等與農事密切相關的詩文給官員們看,要他們好好為百姓做事。
沒有經歷過的人, 是不會懂這些也不會關心這些的。
他們種的草莓還活著, 很多很多棵小草莓都種活了!
文哥兒心道, 東宮這麼多人盯著,估計比照顧小孩子還精心, 等閒肯定是死不了的。
只不過見朱三歲那麼開心,文哥兒也沒說什麼掃興的話,只笑眯眯地說道:“那等春末殿下就可以觀察草莓是怎麼開花結果的了,到時候我們一起來給草莓人工授粉!”
文哥兒道:“就是把雄蕊上的花粉掃下來,塗抹到雌花上面去。到時候我再教殿下怎麼做!”
文哥兒道:“到農田裡耕作跟養幾盆草莓還是不一樣的,等殿下出閣了可以親自去體驗體驗。”
朱厚照立刻把這事記在心裡的小本本上。
出閣以後能做的事可太多了!
天字一號櫥再往後走,就是傳說中的《御製文集》《御製詩集》之類的珍貴收藏,通通都是皇帝寫的詩文!
甚至還有皇帝墨寶!
文哥兒看得嘖嘖稱奇,非常可惜朱三歲的處女書法作品已經落入他手裡,要不然日後可以收入進來!當然,那可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現在朱三歲才三四歲,可不興提這種事。
文哥兒還看到一本畫風很不相符的《御製周顛仙人傳》。
他頓時來了興趣,決定拿下來瞅兩眼。
朱厚照見文哥兒伸手取了本書,不由轉頭湊過去左瞧右瞧,嘴裡還追問:“這是什麼?”
文哥兒就把書名念給他聽,按照《文淵閣書目》上的記錄,這書又叫《顛人傳》,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玩意。不錯,咱就是要看不正經的書!
文哥兒開啟這本《顛人傳》,看一段就給朱厚照講一段。
敢情這書是朱元璋親筆寫的傳奇小說,哦不,紀實文學。
講的是他還沒發跡前就遇到這麼個顛人,閒著沒事就對他說什麼“告太平”,那時大夥都還沒開始早飯,大家也不懂啥意思。
有次朱元璋路上遇到他,發現他在身上掏來掏去,然後把掏出來的東西塞進嘴裡嚼巴嚼巴。朱元璋一看,真是奇了怪了,就去問他吃啥。
顛人說是蝨子。
朱元璋問“幾個”,顛人說“兩三鬥”。
反正就是這麼個語無倫次的顛人。
有次這顛人和人鬧脾氣半個月沒吃飯,一點事都沒有。
朱元璋聽說以後覺得很稀奇,親自過去觀察了一趟,讓寺裡的主僧把他單獨關小黑屋裡,每兩天就問一次:“吃了沒(或者死了沒)?”主僧都說沒吃。
朱元璋又親自去見顛人,準備了一桌子美味請那顛人吃吃喝喝。只見顛人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指著他說:“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
面對這等神異之人,朱元璋始終不太放心,,接連幾次想把他蒸死、餓死、扔水裡淹死,都沒有成功。
結果許多年後朱元璋患了熱症,差點病死,顛人特意讓人來給他送了神藥,還給他獻上兩首馬屁詩。
朱元璋後悔莫及,派人去尋找顛人的蹤跡,卻再也沒有顛人的訊息。
……全文就是這種風格的“紀實文學”。
朱元璋啊朱元璋,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朱元璋,居然還用第一人稱寫小說!!!
嘖嘖嘖。
當然,這次文哥兒只敢在心裡嘖嘖嘖,要不然可能要被扣個大不敬的罪名。
朱厚照也被他老祖宗的腦洞唬得一愣一愣的,震驚得說道:“世上還有這樣的神人嗎?”
火蒸不死,水淹不死,還不用吃飯!!!
文哥兒信口胡扯:“或許有的吧,畢竟這可是咱太/祖親自作的傳。”
事實上這通篇讀下來,估摸著就是朱元璋親自炮製的政治宣傳傳說故事。
看看這麼牛逼的顛仙人話裡話外都說我天命所歸,還給我寫了馬屁詩來歌功頌德,誰能說我不是真命天子!!!
估計是自知寫詩水平所限,朱元璋還特意在《顛人傳》裡自謙一句“其詩粗俗,無韻無聯,似乎非詩”。
畢竟要是別人一聽仙人寫的馬屁詩居然這麼沒文化,開始懷疑這個《顛人傳》的真實性,豈不是露餡了!
邏輯相當嚴密,思慮相當周全,不愧是洪武大帝!
文哥兒在心裡編排了洪武大帝一通,愉快地把《顛人傳》放回天字一號櫥中,領著聽了一腦子太/祖鉅作的朱厚照繼續在文淵閣裡遛彎。
天字二號櫥到五號櫥就沒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了,無非是《實錄》《大明律》《大明禮制》之類的,一看就很正經。除非老師安排功課,否則絕對不讀!
至於地字櫥、玄字櫥、黃字櫥,一眼看去全都是四書五經相關的典籍!
這叫什麼?這叫逛圖書館看到課本,任誰都會加快腳步。
走開,走開,你們這些該死的科舉知識,都離我遠一點!
文哥兒跟朱厚照在書櫥之間時快時慢地走著,赫然發現這些書櫥是越走越雜亂,越走越難找。
主要是吧,這些書的書脊上也沒寫書名,成千上萬本長得差不多的書一排排地擺在那裡,就算你有書目在手也得把書挨個拿出來瞧瞧才知道到底是哪本。
文哥兒曾聽老丘說起他少年時很欽慕一代名相張九齡,一直向找他的文集來看看,可惜遍求諸多藏書家都沒找著,還以為所謂的《曲江集》並不存在。
等老丘三十幾歲考中進士後查閱館閣書目,得知館閣藏書裡頭有本自己找了許多年都沒找著的《曲江集》(他們嶺南著名宰相張九齡的文集),躍躍欲試想去抄來讀讀。
結果他拿到進文淵閣抄書的資格,又找了很久才在館閣藏書中找到《曲江集》!
按照老丘自己的描述,那就是“木天之中,卷帙充棟,檢尋良艱”。
從他知道有這本書開始,到真正找到這本書,前前後後花了十六年(“凡積十有六寒暑,至成化己丑始得之”)!
古人找書就是這麼艱難!
除了老丘這種嗜書如命的人,估計沒人有那個恆心找一本書十幾年。
文哥兒只能碰碰運氣,抽到書名有趣的書就開啟給朱厚照講兩句,抽到一看就沒意思的書就麻溜放回去另抽一本!
朱厚照因為時不時能聽到點有趣的故事,竟也不覺得逛文淵閣很無聊,興致勃勃地領著文哥兒在書櫥之中穿行。
直至快到文哥兒該出宮的時候,他倆才想起來文淵閣是找棋譜的,文哥兒隨意抽了一本入門的,給朱厚照看上頭的棋局。
說是下次看看朱厚照能不能擺出來。
楊慎就能!
朱厚照一聽,立刻較起勁來:“孤也能!”
文哥兒便讓他好好翻翻看,自己也隨意抽了本沒見過的棋譜翻看起來。
兩人在皇家圖書館裡消磨完一下午,文哥兒便直接在文淵閣門口跟朱厚照分別,並告訴朱厚照接下來元宵要放十天假的事。
這十天,他就不進宮來了!
這對朱厚照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才上這麼幾天課,怎地就又放假十天了!
朱厚照用力拉住文哥兒的衣袖,怎麼都不肯讓文哥兒就這麼走人,氣咻咻地喝道:“不休假,不許休假!”
文哥兒覺得自己的教學工作非常成功,看看他學生知道放假居然還不高興。他說道:“元宵連陛下都休朝十日,東宮哪有繼續講學的道理?”
朱厚照還是氣呼呼的。
等他以後當了皇帝,元宵節絕不放假!
只不過為了表示自己絕不是捨不得文哥兒,他還是把文哥兒的衣袖放開了,可憐巴巴地放文哥兒出宮去。
瞧見朱厚照那委委屈屈的小表情,文哥兒只能蹲下跟他說道:“等陛下元宵節賜宴群臣、領著我爹他們登上東華門看花燈的時候,殿下能不能宣我進宮一起去看?我還沒登過城樓來著,也不知有沒有機會沾沾殿下的光。”
朱厚照一聽這個提議,總算是高興起來了。他繃起小臉哼道:“孤先想想,你回家等著。”
文哥兒便辭別朱三歲出宮去。
朱厚照乘著腰輿回到後宮中,徑直跑去找他父皇商量元宵節宣文哥兒一起看花燈的事。
那麼多人都能去,他和文哥兒也能去!
朱祐樘也把馬文升年初的諫言給忘了(畢竟字還挺多的),對上兒子殷殷期盼的眼神,一口答應道:“可以,到時讓你小先生一起進宮赴宴就好。”
朱厚照高興不已,又得寸進尺地問:“我能天天宣小先生進宮嗎?”
朱祐樘:“…………”
朱祐樘無情地拒絕了。
叫人家七歲娃娃天天進宮講學還不給放假,人家遲早得請辭!
朱厚照聽朱祐樘這麼說,只能放棄這個他覺得棒極了的想法。他又積極地問起另一件頂要緊的事兒:“父皇,我想出閣讀書!什麼時候出!”
說著他還和朱祐樘暢想起出閣讀書以後的美好生活來:他可以搬到慈慶宮,交很多朋友,還很方便出宮玩,學宣宗皇帝去郊外種地!
不對,小先生怎麼說來著,那是考察民生民情!
朱祐樘:“…………”
這是誰給他講的東宮生活?
怎麼和他以前過的完全不同?hsy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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