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一直愁到傍晚,終於見著了朱祐樘。
一看到他父皇,朱厚照瞬間忘記了河西走廊缺人的煩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督促父皇多吃點飯菜的偉大責任。
朱厚照屁顛屁顛地跑到他父皇腳邊,目光熠熠地望著朱祐樘,嘴裡奶聲奶氣地喊人:“父皇!”
朱祐樘只覺自從給兒子找了個小先生,兒子跟他親厚了許多。只是這份親厚之中,又摻著一絲絲難言的煩惱。
比如他根本不知道下一刻自家兒子會用奶乎乎的聲音說出點什麼令他犯愁的話來。
唉,真是孩子聰明也令人發愁,孩子愚笨也令人發愁,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便是為人父母的苦惱嗎?
朱祐樘在心裡打著小鼓,面上卻是朝朱厚照露出了笑容,主動詢問道:“今兒你又跟著你小先生學了什麼?”
朱厚照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給朱祐樘講自己記下來的東西。
小孩子的記性其實挺好,就是邏輯思維和表達思維還沒培養出來,給人講自己遇到的事情時都是迫不及待地把覺得最有趣的部分講出來。
有時候聆聽的人沒有耐心去理解和引導,他們下次便不那麼想和人分享了。
文哥兒是和誰都能嘮上半天的性格,小孩兒們都愛跟他交流,朱厚照也不例外。當成功的交流經驗足夠多了,朱厚照也越來越愛跟朱祐樘他們講話了,見著人就小嘴叭叭個不停。
還講得特別起勁。
比如現在這小子講到興起處,直接就爬到坐塌上站得高高的,奶乎乎地喊起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朱佑樘:“…………”
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誇讚這孩子的好記性。
要是老王家的人在這裡,就會發展這一幕實在眼熟,簡直跟文哥兒每次“登高疾呼”時一模一樣。
可惜朱祐樘根本不知道文哥兒他爹平時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呆愣片刻以後還是笑著誇了朱厚照一通,說他講得很棒,記得也很清楚。
朱厚照捱了親爹的誇誇,瞬間得到了莫大的鼓勵,高興地決定以後還要給朱祐樘講更多!
於是到用晚膳的時候,朱厚照就一個勁勸他爹,這個好吃,多吃點!那個好吃,多吃點!吃米麵,長高高!吃肉肉,長肉肉!吃菜菜,便便不愁!
朱佑樘:?????
雖然不是很想吃,但還是拒絕不了兒子的熱情推薦。
還有,為什麼吃飯你要提便便,到底哪學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說法?!
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是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出來的。
朱祐樘享受著親兒子無微不至的關照,心中很是熨帖。
張皇后卻是有些吃味了。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怎地只關心他父皇吃什麼,都不關心一下她?
張皇后忍不住問道:“怎麼厚照你今兒一個勁讓你父皇多吃點?”
這可就問到點子上了,朱厚照馬上給出答案:“父皇好好吃飯,身體棒棒,國庫滿滿,兵馬壯壯!以後我領兵打仗,打得韃子嗷嗷叫!”
朱佑樘:“…………”
怕朱祐樘理解得不夠透徹,朱厚照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學著文哥兒引經據典起來:“文……文景之治!國庫滿滿,兵馬壯壯!漢武帝,打得匈奴嗷嗷叫!”
朱佑樘:“………………”
好的,他明白了。
這小子這麼積極地督促他多吃點,無非就是想他像漢文帝、漢景帝那樣勵精圖治,好叫他能像漢武帝那樣繼承滿滿的國庫、壯壯的兵馬!
剛才他簡直白感動了。
不過漢文帝、漢景帝都是史書中備受讚譽的出色帝王,要不然他們這兩代帝王統治的時期也不會被合稱為“文景之治”。
因著平時文臣們講學時也時不時會拿他們來舉例勉勵他,朱祐樘對於朱厚照讓他向文景二帝學習的說法倒也沒有生氣。
他摸著朱厚照的腦袋說道:“你是我們大明的太子,可不能學窮兵黷武那一套。”
朱厚照道:“韃子不壞嗎?”
文哥兒說的,只要有這麼一大片草原,他們的生活習性就不會變,不管是秦漢時期的匈奴、隋唐時期的突厥,還是後來的契丹、蒙古,他們都是被草原的水土養得兵壯馬肥、勇武好戰。
不管換了多少撥遊牧民族,基本都不會改變南下劫掠農耕民族的習俗——許多野心勃勃的草原人窺見農耕民族的繁華安定後,還會對這片廣袤而美好的土地生出覬覦之心。
像蒙古鐵蹄踏破南方,就把人分為了四等,其中北邊的漢人屬第三等,南邊的漢人屬於第四等。
不管屬於第三等還是第四等,都是被蒙古人、色目人踩在腳下肆意欺凌的物件!
草原上壞蛋老多了,都壞!
朱祐樘陷入沉默。
事實上草原人犯邊的事一直沒少過,只是對朝廷來說損失不算太大而已。
這些草原人吧,你派人去打他,他們跑得飛快;你不派人去打他,他們又跟蒼蠅似的時不時跑過來嗡嗡叫,著實難搞得很。
所以自從洪武年間起,朝廷就一直致力於在北方修築沿山海關到嘉峪關的長城,也致力於落實對北邊的屯兵安排,最大程度上保證北地的安穩。
要知道長城的存在意義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阻擋遊牧民族南下,它還有著迅速傳遞訊息、調集兵力、運送物資的功能。
哪兒有敵來犯,馬上就可以透過墩堡烽燧往其他地方傳遞訊息,第一時間召集周圍計程車卒過去擊退對方,極大地減少百姓遭遇重大損失的可能性,讓北地的百姓不至於像宋朝那樣大量流失。
所以小孩子都能想到的事,大人當然不會想不到。
朱祐樘把還是小小一隻的太子抱到自己膝上,耐心地給朱厚照解釋道:“壞是壞的,只是打仗這事兒不管打仗小仗都會勞民傷財,太平無事的時候我們絕不能輕言戰事。不過若是他們南下進犯,我們肯定是要打回去的!”
有人仔細地把事情給他講清楚了,朱厚照是能聽得進去的。他哼哼兩聲,氣勢十足地說道:“打回去!打得他們嗷嗷叫!”
另一邊,文哥兒傍晚下衙後去找老丘玩兒,順便給他看李東陽寫了序的《河西走廊》稿子。
丘濬是看過文哥兒新講章的,瞧見文哥兒和庶吉士們細化出來的河西走廊從漢到唐的發展歷程,覺得還算不錯。
尤其末尾寫到唐朝後戛然而止,只用寥寥幾筆提到宋朝失去河西走廊這三百年裡疆域一點一點縮小的厄運,更是令人忍不住警醒:即使他們的陝西行都司每年都耗費巨大,也是必須要守的,河西走廊絕不能丟!
丘濬道:“可找到書坊開版了?”
文哥兒道:“今兒才拿到三先生寫的序,這幾天就找人印出來賣賣看。”
丘濬說道:“到時候拿幾本給我,我送給朋友看看。”
文哥兒自然連連點頭,表示一定第一時間送過來。
這事兒根本不用等到第二天。金生跑了一趟腿和書坊老闆講了這事兒,對方聽說文哥兒有新書稿,立刻趕在宵禁前跑過來一趟,從文哥兒這邊取走了稿子,一邊開版準備印刷事宜一邊去跑審查程式。
有李東陽的序在前頭,又有王家小神童的署名,這審查能通不過嗎?肯定是能透過的!
這都不用丘閣老特意去打招呼,底下的人抬抬手就放過去了。
比之《成語詞典》那種大塊頭,這本《河西走廊》只是薄薄一冊,印刷起來可太簡單了。
瞧瞧這齊齊整整的庶吉士名單,瞧瞧這圖文並茂、生動有趣的內容,再瞧瞧這神童師徒倆的署名和作序,只要運作得當,絕對能大賣特賣!
《河西走廊》印刷成書的事情基本敲定了,文哥兒也就安安心心地睡覺去。
結果半夜外頭下起了雨,起初還是小小地下,後半夜越下越大,算是入秋後的第一場大雨了。
文哥兒早上醒來時天都放晴了,他走到門外瞅著竹葉上掛著的雨珠,只覺吸進肺裡的空氣都分外清新。
他心情很是愜意,跟著他爹踏著被雨淋溼的長安街去上朝,幸災樂禍地跟他爹編排朱三歲:“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起來後會不會哭鼻子。”
這麼一場大雨砸下來,沙池裡的“河西走廊”怕是已經毀於一旦了。
朱三歲今天清早或遭遇有生之年最大的打擊(雖然他的有生之年只有區區兩年零小半個月)!
王華瞥了樂滋滋的文哥兒一眼,告誡道:“你在太子殿下面前還是要注意一些,別跟平時一樣胡鬧。”
這小子乖巧的時候很乖巧,真要氣起人來那也是無人能比。
都說伴君如伴虎,太子年紀再小那也是太子,真把太子氣狠了可不會因為他才六歲就沒事。
文哥兒道:“我從來不會胡鬧。”
嘲笑太子哭鼻子這麼過分的事,他怎麼會做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哥兒快快樂樂地進宮去,抵達朱三歲住處一看,朱三歲果然趴在欄杆前淚眼汪汪地看著被大風大雨衝得亂糟糟的沙池。
文哥兒已經在心裡樂了一路,看到眼裡噙著一泡淚、瞧著格外可憐巴巴的朱厚照後立刻斂起眉梢眼底的笑,一本正經地走過去喊了聲“殿下”。
朱厚照瞧見文哥兒來了,馬上難過地說:“下大雨!沒有了!”
祁連山,沒有了!
河西走廊,沒有了!
文哥兒替朱厚照把臉上的淚珠子擦光光,領著他走到沙池邊,讓他近距離看清楚已經看不出原本模樣的“河西走廊”遺蹟。他說道:“殿下辛辛苦苦堆出來的祁連山沒有了,所以現在很難過是嗎?”
朱厚照聽文哥兒這麼問,鼻子頓時又開始酸酸的。
“難過!”
朱厚照說話時都帶上了鼻音。
文哥兒蹲下和他說話:“殿下只是花了小半天把它堆出來,看見它被毀了尚且很難過,許多百姓遇到天災人禍時家毀人亡會比殿下難過千百倍——有時候一場連月不歇的大雨,就能沖毀他們的房子和莊稼,到那時他們可是真的沒房子住、沒糧食吃、沒衣裳穿。”他摸著朱厚照光溜溜的腦殼說道,“陛下是天下人的天子,殿下也是天下人的太子,將來遇事須得更憫恤百姓才是。”
朱厚照本來是不懂什麼天災人禍的,現在看著一片狼藉的沙池,懵懵懂懂地懂了那麼一點。
當然,也只有那麼一點而已。
朱三歲氣呼呼地罵道:“大雨,壞!”
文哥兒也沒有非要給三歲小娃娃灌輸愛民如子的觀念,而是相當同仇敵愾地跟著朱三歲罵起這場壞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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