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文哥兒有再多的不樂意,面對好朋友緊張的小眼神兒,還是把那雕花木匣收下了。他不懷好意地問起謝豆的生辰,準備到時候好好回敬他一番。
謝豆老實報出自己的生日。
文哥兒正兒八經地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這時王華過來找人,把消失了老半天的“主人翁”給找過去抓周。
文哥兒還沒親眼見過抓周這事,興致勃勃地環著他爹的脖子期待起來:抓周是不是會擺很多古色古香小模型給他抓?他要是全抓過來,這些小模型就全歸他了嗎?
這股子興奮勁只持續到文哥兒被放到擺滿各樣物什的長榻上。
只見他面前擺了一大圈的東西。
首先是一疊啟蒙書,無非是《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之類的,厚厚的一摞書擺在那,看起來但凡別家孩子有的,這疊書裡都有。
旁邊還擺著套文房四寶,瞧著比他爹早前買給他的品質要好上許多。可即便品質高了,也沒法掩蓋它是一套文房四寶的事實!
接著是一張小弓和一根馬鞭,都是小孩兒上馬能用的那種,只是文哥兒還小,說以沒給他配箭。
元朝時對漢民的武器限制非常嚴格,最過分的時候連菜刀都要十戶人家共用一把,菜刀丟了十戶人家連坐獲罪。
到了明朝,對百姓的限制放寬了許多,雖還是不許民間私藏軍用武器,弓箭、刀槍、魚叉禾叉之類的防身或打獵耕作工具卻不會禁止百姓攜帶。
讀書人的騎射功夫還是要早早練起來的,不然會影響你的歲試考核結果。
要知道如果你騎射了得,童子試時是可以加分的。就算你文化成績一般般,也會破格讓你當秀才!
所以要是對自己的腦子沒什麼信心,大可以從小練習騎射,爭取在這道附加題上拿高分。
這不,抓周就把弓馬給放進來了。
只不過一般人家都是放玩具弓馬,獨獨他爹特立獨行,整的都是能用的。
文武的都有了,剩下士農工商裡的另外幾樣也擺了進來,比如農戶用的鋤頭(榻上擺不下真鋤頭,選的是小花鋤)、工匠用的墨斗、商賈用的算盤等等。
這些都是擺出來應應景而已,明朝設有匠籍,一旦你成了工匠,世世代代都要讓兒孫當工匠,極大地限制了兒孫的就業範圍。
但凡有點追求的人都不樂意幹這行。
這還是次要的,關鍵在於這些玩意都是直接上真傢伙!
比如那墨斗就是真墨斗,可以在木頭上彈出筆直墨線來的那種!
文哥兒有點懷疑他爹是故意的。
這一堆堆的,要麼是勞動工具,要麼是費腦的玩意,選了任何一樣都是社畜命!
好在也不是全無選擇餘地,旁邊還有些從市面上買回來的玩具,比如一套捶丸。
這玩意的玩法類似於高爾夫球,就是在場地裡打幾個窩,拿著個特製的杆子把球打進洞裡。
富貴人家家裡庭院夠大,直接拿在自家園子裡搞場地都成,文人雅士和小孩子都愛招呼三五好友一起玩兒。
還有一種叫谷板的玩意,屬於場景diy玩具,谷板上撒著一層土,小孩子可以在上面搭小茅屋、樹籬笆、種苗苗,足不出戶盡情體驗基建和種田的快樂。
簡直是玩泥巴的升級版!
此外還有什麼圍棋、風箏、九連環、小陀螺之類的常見玩具。
這才是正常的給孩子抓周用的寶貝!
文哥兒瞧見那堆新鮮的玩具後兩眼一亮,目光在一樣樣玩具上流連兩圈,接著就開始哼哧哼哧往自己面前搬家。
小孩子才不做選擇,小孩子當然是全部(玩具)都要!
只要玩具,全要玩具!
文哥兒興致勃勃地把玩具挨個搬完,抬頭一看,他爹正看著他微笑,嘴上沒說什麼,就是眼神有點可怕。
文哥兒當做沒看見。
他又看向趙氏,發現趙氏臉上的笑容有些黯淡,明顯因為他只抓玩具頗為失落。
文哥兒一頓,轉頭看向剩下那些社畜工具,一時不知抓哪個讓他娘開心一下才好。
照他自己的真實想法,那就是一個都不想要。
抓周這麼要緊的日子怎麼能弄虛作假呢,好孩子不應該做這種事!
都怪他爹,挑的東西太正經了,瞧著就讓人害怕。
就不能做成可可愛愛、值得收藏的小模型嗎?!
要不,他隨便抓個弓馬好了?
文哥兒正舉棋不定,就見謝遷掏出一枚隨身帶著的私印,笑著說道:“我來給文哥兒添個印章,瞧瞧文哥兒喜不喜歡。”
印章!
這東西在抓周時與筆墨差不多,一般代表著走官運。
讀書嘛,終極目標還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所以算是殊途同歸!
不過比起他爹準備的厚厚的啟蒙套餐以及文房四寶,謝遷擺出來的這枚印章就叫人順眼多了。
這私印用的是上等的壽山石刻成,通體盈透潤澤,顏色更是宛如深秋熟透的柿子那樣爛漫迷人,很有傳說中的“壽山田黃”的味道。
文哥兒伸手把那枚印章拿起來,發現底下寫的是“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古人的名與字大多有緊密關聯。
比如謝遷的名字就出自《詩經》裡的這首《伐木》,於是他取字時便依著詩句選了“於喬”。
文人的私印上刻什麼字全憑自己喜好,謝遷這枚印章涵蓋自己名和字,已經屬於非常正經的了。
有的人在印上刻著什麼“杏花春雨江南”“浮生半日閒”“聽鸝深處”“孤山月色”,那就純粹是文人之間樂於賞玩的風雅之物了。
唐伯虎這人格外疏狂,直接給自己刻了個“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私印。
等到唐伯虎陷入科舉舞弊案、仕途徹底無望,還曾自嘲般刻了個“南京解元”印紀念自己有過的風光時刻,每每需要賣畫時就把這印章取出來,蓋到自己的畫作上給它增增值。
那可是南京鄉試第一名,實打實的舉人老爺,有幾個舉人落魄成他這樣的?
不說畫得好不好,光衝著這印章就要買上一幅畫支援支援他!
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文哥兒攥著印章不放手,腦海裡冒出一連串關於文人印章的記憶。
最後文哥兒想到的是:唐伯虎現在在哪裡?幾歲了?認識和他一起捲入舞弊案的小夥伴沒有?
據傳唐伯虎那位小夥伴叫徐經,是個特別有錢的人。他認識唐伯虎後頓時驚為天人,每天帶著一堆狗腿子和唐伯虎一起縱橫歡場、流連花叢。
想想看,同在天子腳下等著會試,別人苦哈哈備考,他倆結伴風流快活,一天到晚撒錢買歡,結果會怎麼樣?
結果當然是槍打出頭鳥,他們因為是當屆考生裡最高調、最扎眼的,直接成為弘治年間一場科舉舞弊案的涉案者。
人告發的就是巨有錢的徐經買題!
這位巨有錢的徐經到底多有錢呢?
他捲入科舉舞弊案後傷心不已,回家啥都不幹,閉門讀書等著朝廷允許他重返考場的特赦令。
可惜最後他雖然等到了朝廷的赦免,卻死在了二次趕考的路上。
徐經死了以後,他其中一個兒子光是田地就分到了一萬多畝。
他這個兒子就是徐霞客的曾祖。
這位曾祖接手的遺產分到徐霞客這一代,還能供徐霞客環中國旅遊三十年。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這些可惡的有錢人!
敗家五代都敗不完!
連徐經這麼有錢的傢伙都沉迷科舉,到老都要拼著一身老骨頭上京再考一輪,可見那一枚小小的官印真是格外迷人。
唉,官路難走!
文哥兒還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也管不住腦子裡天馬行空的稀奇想法。
他抓著手裡的印章,表情一會兒發愁一會兒嘆息,瞧著千變萬化,逗樂了一干親朋好友。
拿玩具的時候拿得那麼歡,怎麼拿枚印章就唉聲嘆氣起來了?
即便文哥兒一臉挑挑揀揀的嫌棄模樣,這次抓周還算是圓滿落幕,剩下的就是文哥兒最擅長的吃吃喝喝。
他和謝豆坐一起塊,座中還有好幾個小朋友,吃飽喝足以後便相約去玩兒剛到手的玩具。
謝遷看著一群小娃娃鬧哄哄跑了出去,轉頭對王華說道:“你這些抓周用的玩意準備得可真別緻。”
一般人哪有給小孩上真傢伙的?
王華說笑道:“回頭正好可以給他玩玩。”
就文哥兒那性子,即便用的是假書假筆假弓假箭,他也不會樂意去拿的,倒不如買些可以留著用的東西。
謝遷想想也是,也笑道:“合該如此。”
王華道:“倒是叫你破費了。”
壽山石中的田黃石乃是“印石三寶”之首,價錢可不便宜,何況此印謝遷時常使用、極為愛惜,顯見是他心愛之物。
謝遷能拿出來給文哥兒抓周著實是真心愛重這孩子。
謝遷道:“這小子從小便這般聰慧,說不準我們這些當長輩的以後還得沾他的光,一塊印子算得了什麼。”
他們兩家都是餘姚人,生來便算一派的。況且他們往來多年,關係怎麼算都不算淺,謝遷自是不會愛惜一枚小小的印章。
何況讀書人哪怕入朝為官,也就光鮮這麼一兩代,若是子孫不爭氣又會打回原形。
面對這種情況,他們也是要早做打算的,比如教導一些出色的學生、締結一些往來緊密的姻親,將來哪怕自己仕途遭難,也不愁後人沒人幫扶。
謝遷就很看好文哥兒。
王華私下和他透露過,文哥兒雖還不能把《大學》倒背如流,卻也已經認全了上頭的字,掌握了基本的句讀學問,識文斷句已經不在話下。
這樣出色的餘姚好苗子,謝遷自是上心得很。
謝遷笑著與王華打趣道:“都說自己很難教好自家小孩,不如你讓他往後得空就到我們家來,我給他和豆哥兒一同開蒙,順道讓他幫我激一激豆哥兒,你看如何?”
王華聞言兩眼一亮,一口應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一會我便叫他改口喊你一聲‘先生’,省得你反悔。”
謝遷道:“既然已經說定了,又怎麼會反悔?”
兩人三言兩語商量好開蒙之事,心情都頗為不錯。
等文哥兒玩得滿頭是汗、帶著小夥伴回來,就驚聞自己擁有了新鮮出爐的老師。
瞧謝遷微笑著立在一旁的模樣,文哥兒驟然意識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不是假的,照著謝遷這位準老師的官職、學識、前程,絕對夠教他一輩子的!
試問一下,他剛開蒙都由這麼大一個狀元郎來教了,以後誰還能越過這位老師去?
文哥兒敏銳地覺出前方極其危險,可一時半會又分析不出到底是啥危險。
乖乖喊人是以後可能會掉坑,不乖乖喊人是立刻就要面對眼前兩座大山的威壓,文哥兒思來想去,只能麻溜改口喊了聲“先生”。
一直到這場抓周酒正式散場,客人們各回各家,文哥兒都還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自然不懂謝遷他們這些官場中人的種種思量,最終只能小心翼翼地跑去問他爹:有了老師就要上課嗎?課安排得滿不滿?孩子還小課程能不能少安排點?
王華道:“就算你能見天兒往謝家跑,你先生也沒法日日在家教你,頂多只是安排些功課給你做罷了。”
文哥兒:“…………”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
王華瞥了他一眼,說道:“又不會叫你抄寫練字,只會和平時一樣讓你識字背記而已。”他把順手帶回來的開蒙套餐擺到文哥兒的專屬矮几上,微微地笑道,“你可以提前預習預習,到時候和你先生家的豆哥兒一同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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