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承天寺北。
一座近期正在翻新、謝絕來客的大殿。
殿四周的牆壁上佈滿了已完工,與未完工的佛本生壁畫。
殿內,除了佛像前的貢品桌油燈外,只剩下正中央地板的上,有一盞孤燈。
光芒均勻照亮了四周牆壁上的殘畫。
同時還將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拉的很長,映在畫壁上。
兩道身影似是在牆壁前繪畫。
高的那道身影,扶著梯子,端著顏料托盤。
低矮佝僂的那道身影,手持畫筆,不時的蘸墨,在牆壁上添上幾筆。
一道輕笑嗓音打破了青燈古佛的寂靜氣氛:
“老夫平生所見壁畫甚多,當推草堂寺第一。
“包括長安在內的關中諸多寺廟,名寺小寺,老夫都有去過,或多或少都有壁畫大殿或藏畫地窟,但能在壁畫數目上勝過龍首原上那座草堂寺的,幾乎沒有。
“草堂寺建於北魏太武帝年間,壁畫共計一千三百七十九副,不僅壁畫數目超過北方所有佛寺,在精妙程度上也是遠遠勝出。”
小老頭筆觸停頓,笑眯眯的朝下方扶梯端盤的元懷民問:
“小懷民知道此寺嗎?”
似是心事重重的元懷民,抬頭看了眼他,勉強點頭:
“聽過一點,略有耳聞。”
“是啊,哪怕懂行的世人都只聽過一點,它名氣不大,也沒人知道老夫年輕時曾在草堂寺結廬,不留名的補齊了寺內一千三百七十九副佛本生畫中的過半壁畫。
“世人只是覺得佛本生畫此物無聊,是忽悠那些皇親貴戚、權貴富豪的假高雅玩意兒,不增產一畝地,不救活一個人,就像統治者去養歌功頌德、唸經祈福的僧侶班子一樣無用。”
元懷民搖頭:
“也不能這麼講,用我一位好友的話說,這世上很多有用的東西,曾經都是有趣卻無用的玩意兒。不能因為現在,而去否定以後,也不能因為以後,而去過分重視現在,一切由心皆可,有趣兩個字在,就夠了。”
吳道子有點詫異道:“你這好友是誰,水平倒是十分湊合。”
元懷民不答,但他知道,能獲得吳先生嘴裡一句“十分湊合”的評價,已經是莫大的讚揚了,雖然良翰兄可能一點不稀罕這個。
元懷民四望了下寂寥的大殿。
眼看外面天色,應該是過子夜了。
這位故交吳先生,是傍晚時候找上他的,說了一大堆讓他頭皮發麻的話後,元懷民支支吾吾敷衍了過去。
吳先生似是也不惱浪費口水,一笑而過,讓他去找些吃的。
元懷民本以為是吳先生餓了要吃,於是偷偷摸摸從齋院那裡弄來了一大堆吃食,卻沒想到吳先生滴水不沾、一粒米也不吃,讓他飽吃一頓,說是夜裡一起出去走走,他得補足精神……
於是,元懷民一臉迷糊的被吳先生帶到了這處壁畫未完工的大殿,稀裡糊塗的陪他補錄起了壁畫,元懷民幫忙扶梯端盤。
至於那副青銅軸杆的新卷軸,被吳先生隨手掛在了他脖子上。
繩子吊著,垂落到了元懷民的懷中。
此刻,他收回目光,看了眼懷中的新卷軸,不禁兩臂將它抱緊了點。
雖然吳先生一副不在意的態度,但是元懷民中途沒有打得開這副新卷軸。
他也不知道為何,就是隱隱覺得此卷軸不能開啟,裡面有他難以壓制的東西,超出認知的東西……
元懷民繼續問:
“先生是很喜歡佛門嗎,學生一直以為,您是道門出身。”
吳道子淡淡說:
“老夫既不是僧,也不是道,更不是儒,年輕時倒是附庸風雅,入過道觀,冠巾拜師過,遇到了一個刻板師父,他是終南山上一個愛守破觀的眼瞎老道,總是差使老夫下山,給他蒐羅儒釋道三教的畫,不管是三清道祖的神像,還是至聖先師與七十二賢的聖人圖,亦或是佛陀菩薩們的佛本生畫,老道都愛觀摩。
“老夫曾問他,明明一個眼瞎之人為何天天執著觀畫,他指著黑黝黝眼窟對老夫說,這雙眼就是道祖取走的,只因他往一扇門內看了一眼,不過現在好了,沒了眼睛,他可以放心看,日日看,夜夜看,把道祖、佛祖、至聖先師都看個遍……
“再後來,搜遍了山下,實在無新圖可看,老道丟了根筆,讓老夫來畫,隨意畫,大膽畫,甚至還趕老夫下山,去學去畫……於是老夫漸漸入了此道,不過後來也沒回去了,因為老夫知道,自己只畫佛陀,師父他是不會滿意的,世人都說榮歸故里,光耀師門,老夫一個走歪了路的不成器弟子,還回去幹嘛,落他罵嗎?哈哈。”
笑眯眯老頭子擺擺手,捉起筆來,說道:
“都是一些老黃曆了,老夫現在不過是寥落一人而已。”
說罷,他手中畫筆伸去蘸墨,揮毫而出,又給牆壁上那一副畫匠偷懶未完工的“三大士圖”添了一筆。
筆勢圓轉,所畫衣帶如被風吹拂。
這種技藝,當世稱之為“吳帶當風”,獨屬於一人。
元懷民仰望,語氣欽佩:“不管如何,吳先生畫佛屠,畫著畫著,已經畫出了當世第一等的畫藝,無人爭鋒,亦是光耀師門,只是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而已。”
“雖知道你是哄老夫,但也有說對的地方,是啊,真是畫著畫著就成了。”
吳道子像是被勾起了回憶,呢喃自語了幾句:
“那年那日那夜那時辰,很是口渴,描摹完一副平常無奇佛畫過後,老夫回頭撈取水囊,仰飲之際,看了眼門外夜幕,也不知為何,一點靈犀乍起,驀然知曉在此道上自己已是當世無敵了。
“老夫抬頭再瞧了瞧無奇壁畫上的佛陀真身,不曾想竟已是距離佛祖最近的凡人,你問為什麼?無它,菩薩本無相,老夫能畫出它來,以有相繪無相,不是那個離門最近、往裡面瞧的最清楚的一人是什麼?”
樓梯上,精瘦老頭子爽朗大笑,捂住肚子,樂不可支。
“佛本無相嗎……”
元懷民似懂非懂,嘀咕了句。
吳道子突然用筆尖點了點面前殿壁上的未完工佛畫,問道:
“你可知為何老夫只喜歡描摹佛像,而不去畫什麼道門神像與儒門聖賢?”
元懷民順勢問:“為何?不是因為先生的個人喜惡嗎?”
吳道子笑眯眯說:
“因為道祖太高太冷,不可名狀,非道門嫡脈,不容直視,否則偷瞧一眼,輕則挖眼,重則丟命;
“而至聖先師太嚴太正,尊卑守禮,像個古板先生,雖說有教無類,卻愛講道理,你偷瞧衪,衪也瞧你,往後若不聽衪的道理,不守天地君親師,就會挨戒尺板子。
“只有佛祖,雖然佛法很遠,遠到在彼岸,卻允許你瞧,還宣揚眾生皆有慧根,皆可成佛,管它是否虛偽,能瞧就行。
“咱們不是道門嫡貴,不是聖人門生,但一定是普羅眾生,對於咱們而言,去描摹佛畫,最是穩妥,不過也別被衪的慈眉善目騙了,往門裡瞧歸瞧,但腳得離遠一點,誰知道是不是騙咱們進去的,哈哈哈哈……”
吳道子自顧自講著,越往後,元懷民越是困惑難懂。
老人也不解釋,說完笑了一會兒,一手背於身後,一手執筆,安靜揮墨起來。
梯子下面,用身子抵住梯子的元懷民,深呼吸一口氣。
“有什麼想問的問吧,小懷民不用憋著。”
吳道子一邊垂目蘸墨,一邊平淡道。
元懷民鼓起勇氣說:
“先生,你傍晚在院子裡說,東林大佛是好東西,還說什麼可以取來,說有這大佛和新卷軸能得天命……”
他疑惑問:
“這東林大佛到底是何寶貝,怎麼聽起來,是和伱這副新卷軸一樣?”
“是一樣,但又不一樣。”
“什麼意思。”
“比之你懷中的新畫卷,它要差上一點,或者說,它是快了一步,走過頭了。”
元懷民聽的愈發迷糊。
吳道子卻笑說:
“這樣說吧,單論威力,對於個人而言,你懷裡的新畫卷更厲害一些,那大佛稍微差上一點,不過勝在可以多立幾座,分佈東南西北,拱衛她偽周的天下,一座大佛可抵上千軍萬馬,可卻沒你懷中畫卷這麼方便,能帶去天南海北,如鼎劍在世,但卻無鼎劍鋒利,更沒有鼎劍的無堅不摧,與執劍人一樣,易被摧之。
“不過,說起來,曾經這副畫軸,只能在長江以南用,現在嘛,本就遺北了三百年,被老夫重新畫出,已經是南北皆可用了。”
元懷民指著懷中的新卷軸,奇問:
“威力?此物能有多厲害?”
“你聽說過鼎劍嗎?”
“有耳聞,聽秋娘講過一點。”
吳道子平靜道:“某種意義上,它其實就是鼎劍,以鼎劍視之,具備其神通,但其缺點,剛剛也說了,可優處,卻是很多,設計它的兩個讀書人,手筆巧奪天工。”
元懷民詫異,忍不住問:
“那大佛呢?”
“這樣吧,老夫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跨度有點大的故事,這是老夫行走南北多年,才偶爾拼湊出來的隱秘往事,大致就是如此了。”
“什麼故事?什麼隱秘往事?和你說的那兩個讀書人有關嗎?”
吳道子先是豎起兩根手指,隨後又豎起一根手指。
他搖了搖三根手指,悠悠道:
“嗯,是和這兩個讀書人有關,哦,現在,得再加上一個喜歡繪佛畫的老頭子了,三個人。”
元懷民弱弱問道:“後面這個,該不會就是先生您吧?”
吳道子笑而未答,仰頭看了眼未完工的佛本生畫,繼續抬筆臨摹。
在他的筆下,從來就沒有沒畫完的畫。
當初龍首原上草堂寺的一千三百七十九副佛畫是如此,現在元懷民懷中那副新的桃花源圖也是如此。
但畫著畫著,這個笑眯眯老頭子也沒忘記講起“兩個讀書人和一個老頭子”的故事。
……
天明。
幽靜小院有些熱鬧。
裴十三娘帶著丫鬟們前來,給趙清秀梳妝打扮。
主廂房的梳妝檯前,裴十三娘給趙清秀認真畫眉。
趙清秀閉目淺笑。
裴十三娘誇讚一陣,她有些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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