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低垂。
風息雪停,天色已晚。
野狐嶺的戰鬥卻依然正酣, 戰鬥從早至晚,突厥連攻三十餘輪,三千步的獾兒嘴山,他們卻僅突進了八百步, 距離山頂依然遙不可及。
身後是屍山血海鋪出來的一條道路,付出了一萬多的傷亡代價。
每次都感覺唐軍要撐不住了,可他們卻如同那驚濤駭浪中的小舟,左搖右晃可就是沒翻沉。
頡利的耐心已經耗盡。
乙利、胡祿等數位粟特達幹近臣,也都已經開始勸說頡利此路不通。而執失思力、阿史那思摩等則已經不敢當面勸說了。
頡利跟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樣, “獾兒嘴五千唐軍,鏖戰一天,從早至晚,車輪進攻三十餘陣,付出一萬餘傷亡,卻仍沒能拿下?”
頡利眼睛通紅,鬍子亂抖。
對面唐軍傷亡不到兩千,
十比一的傷亡比。
最可怕的是如果對面真就五千唐軍,那麼打到現在,就算只傷亡了一千多,那他們也已經摺損超過三成,一般的軍隊打到此時,士氣早崩潰了。
而且唐軍應當疲睏到極致, 可為何他們卻還能一次次擊退他們。
趙德言提醒頡利,“大汗,也許唐軍早已經有援軍到了,我猜測此時獾兒嘴的唐軍實際早應當超過萬人,而且肯定還有新援正不斷趕到,他們的抵抗能力還很強,”
如果五千變成一萬,那以現在他們佔據的有利地形加上天氣的幫助,就算再攻上一天,估計都擊不潰唐軍。
“不如且退?”趙德言小心道。
頡利瞪著他,眼大如銅鈴。
傷亡了一萬多人馬,就這樣退了,頡利豈能甘心,雖說有半數是突利的人馬和奚契霫粟特諸雜胡。
但他突厥大汗的面子呢?
再則,唐軍五千變一萬,那也頂多是一種猜測,其次就算真有一萬,頡利覺得也還有機會擊潰。
他抬頭看天。
天色漸晚。
頡利哈哈大笑起來。
“大汗?”趙德言不解。
頡利卻道,“唐軍所賴者唯地利和天氣,現在風息雪停,有利進攻,天色已晚,更於我攻山有利,”
頡利叫來諸將,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不僅要繼續夜戰攻山,而且還要加大投入,這次不再是跟白天一樣,以消耗突利和雜胡諸部為主了, 他要執失思力、阿史那失摩、雅爾金等諸將各抽調三五千精銳,協同雜胡附庸等一起進攻,先以雜胡在前衝,精銳在後,要一段一段的爭奪山地,
每佔據一塊地段,就要就地構築防禦工事,不讓唐軍奪回去。
“諸特勤各統三五千人馬,分兵趁夜襲取其餘諸隘。既然武懷玉偷偷的往此增兵,那其餘各地必然空虛,只要能突破山隘,就可以繞後夾擊,”
“不管是誰能先率部攻破山隘,本大汗賜他奴僕一千,牛一千,再加黃金一千兩、絲綢千匹。”
頡利頒下重賞,誓要攻破野狐嶺,甚至要擒斬武懷玉。
突厥優勢在於兵多勢眾,缺點則是在這寒冷風雪中攻山拔堅,缺少器械,連投石車都沒有,否則的話唐軍那些大盾,就不會成為他們攻山的頭痛問題。
獾兒嘴山上。
清夷軍旗下,簡易的木屋裡,武懷玉跟諸將總結今天的戰事。
戰死千人,傷餘千人, 戰損還是不低,不過相對比取得的戰果來說,又是很驚喜的。
由於地形有利,突厥人雖是車輪戰,可唐軍依然有機會不斷輪換守軍,各軍分擔傷亡,其餘都只是傷了點元氣而已,還沒傷筋動骨。
倒是這幾天有許多士兵是凍傷的。
孫子兵法都早說過,用兵之法,十倍於敵,就實施圍殲。五倍於敵就實施進攻,兩倍於敵就要努力戰勝敵軍,若勢均力敵就要設法分散各個擊破,兵力弱於敵人,就要避免作戰。弱小的一方若死拼固守,就會成為強大敵人的俘虜。
頡利始終覺得自己十幾萬人,不說十倍,那也是起碼五六倍於唐軍,完全可以直接進攻。唐軍雖憑險而守,但實力縣殊,終究要輸的。
可惜頡利卻沒想過這雖是野戰,可實際比圍城戰還有利於唐軍,頡利能攻的只有一條小路,兵再多也用不上。
對唐軍來說,這種極寒暴風雪天,雖然不適合野戰,可有的時候戰爭讓人沒的選,兵來將擋,碰上了也只能正面迎戰。
禦敵於國門之外,總好過讓人越過長城到處劫掠鄉里。
“都督,今天我們的戰果很豐盛,開戰第一天,就殲滅突厥軍一萬餘眾,戰果赫赫,都是都督運籌帷幄指揮有功。”蘇烈上來就拍懷玉馬屁,然後也不忘給自己的清夷軍請戰,
“今天突厥傷亡這麼大,我擔心他們要撤,今晚風息雪停,倒是個襲營的好機會,屬下願率三千清夷軍,雪夜突襲頡利大營。”
蘇烈很自信,有萬軍之中取敵上將首級的昂揚氣勢。
不過武懷玉卻沒準。
“頡利此人用兵,慣來好用險,是個十足的賭徒,不到籌碼輸乾淨,是不會輕易下桌的,看他武德七年寇關中至豳州五龍坂,武德八年河東太谷會戰,武德九年再寇關中兵臨渭河, 每一次都是壓上全部籌碼,”
“我料定頡利現在還不會退,他手上還有許多籌碼,他一定還會賭,先不要打草驚蛇,釣魚最重要的就是耐心。”
懷玉瞧了瞧陰沉的天。
“天要黑了,突厥今天白天二十餘陣,應當也困頓了吧。”參軍盧承業道。
“錯,頡利是個賭徒,那他今晚一定會趁夜襲擊,甚至還會加大力度,而且還有可能分兵襲其它山隘。”武懷玉笑著道。
高深的兵法,不僅僅是軍事戰術,也涉及後勤糧草,甚至是政治經濟,以及心理學。
白天頡利的添油戰術,讓他損失慘重,他晚上肯定想扳本。
“這鬼天氣,晚上夜襲?”盧承業都忍不住罵道。
“打仗,有什麼不可能的。”
“傳令下去,加緊防禦,白天陪他們戰了一天,他們還想夜戰,那就奉陪到底,”
“讓後勤營,趕緊給弟兄們弄點肉湯,多放點姜,風雪雖停了,可這天凍的人耳朵都沒感覺了,弟兄們多喝兩碗熱湯,也能暖暖身子。”
會議結束,諸將散去。
武懷玉靠在那眯起眼睛偷空打個盹,在外人面前他表現的非常雲淡風輕,可實際上他壓力也很大,畢竟面對的是十餘萬突厥軍, 這天氣又惡劣,唐突數量懸殊,實力相差還是很大,尤其是還有不少人馬還在路上沒到位。
他所倚仗的也只有地利,還有就是料敵先機,再使用了點小間諜計,誘頡利上來就盯著獾兒嘴死磕, 頡利真以為武懷玉有兵三萬,分佈於三十餘里的野狐嶺諸隘,獾兒嘴僅三五千。
可實際上武懷玉把精銳主力都放在了獾兒嘴,其餘地方都是蕃胡城傍、武騎團練等二線部隊,虛張聲勢而已。
好在一切按計劃進行,但承受的壓力還是很大的。
他現在必須表現的很淡定,得讓大家也覺得輕鬆,不能緊張。
頡利在賭,武懷玉也在賭。
頡利想在此野戰擊潰幽州軍團,趁虛殺進幽雲,而武懷玉想在此誘頡利野戰,利用地形天氣等來重創頡利。
聰明的獵人往往以獵物的身份出現。
今晚頡利十有八九會夜襲獾兒嘴,甚至分兵夜襲其餘諸隘,武懷玉並不擔心,夜戰各有利弊,
但對唐軍來說,佔據險要,其實只要不輕敵大意,做好防備的話,那是更有利於偷襲者的。
偷襲最重要的就是出其不備,如果早有防備,那偷襲含無意義,甚至是送人頭。
白天激戰一天,限於地形,突厥傷亡萬餘已是極限,但如果戰場放大,那今晚才是真正的獵殺時刻。
為了能夠給頡利更多假象,武懷玉還特別下了一道命令,今晚不得使用火器,天寒地凍風也大,火器使用本來受限,加上夜晚容易暴露位置,所以不急著用。
他還是希望能跟頡利多戰幾天。
武德八年,唐突關係全面破裂,頡利先下手為強,先襲靈州,虛晃一槍,調動唐軍防禦朔方關中方向,結果頡利卻集結十餘萬大軍突襲朔州, 代州都督藺謨救援朔州,雙方戰於新城,藺謨戰敗,李淵趕緊調張瑾屯兵石嶺,李高遷率軍駐於太谷,又令秦王李世民率秦王府精銳屯於蒲州備戰。
頡利繞過張瑾,直接進攻幷州,張瑾追擊,兵敗,頡利繼續南下劫掠潞、沁、韓諸州,潞州都督黃君漢也戰敗。
李淵急調揚州都督府長史李靖率一萬江淮勁旅北上增援,又調李績為行軍總管北上,張瑾也率所部南下至太谷與李高遷會師,又命鄆州都督張德政率所部兵馬趕往太谷。
唐軍合兵十萬,與南路的李靖李績軍對突厥形成包圍之勢, 頡利卻趕是率大軍立即北返,與太谷唐軍先行交戰,
此戰,雙方兵力相當,唐以步兵為主,突厥以騎兵為主,兩軍血戰七日,連番大戰,但最終結果卻是太谷唐軍全軍覆沒,張德政戰死、溫彥博被俘、張瑾單騎逃脫,
大唐河東精銳幾乎損失殆盡,
李靖李績隨後趕到,頡利趁勝進攻,但突厥軍傷亡也不小,小戰一場不勝後便撤離。
據統計,太谷之戰,唐軍損失七萬精銳,是唐立國以來損失最大的戰鬥。
血戰七日,折損七萬。
武懷玉想在野狐嶺跟頡利多戰幾天,多殺傷頡利一些兵馬,而且他如果能在這裡多拖頡利一些時間,那幷州李績、代州張公謹、朔州的尉遲恭也會趕過來,到時頡利不死也得脫層皮。
當初頡利用過的戰術,武懷玉當然也可以還施彼身。
雖然朝廷計劃是明年秋冬時北伐,但當機會來臨的時候,誰會讓他白白溜走。
就讓野狐嶺,成為另一個太谷吧,但是這一回,輪到突厥大敗。
朔風呼嘯如野狼嗥叫,安祿山回到山後的營地休息,條件簡陋,但起碼有摭風的帳篷,帳篷裡甚至還生著爐子。
一夥一個帳篷。
他們午後就結束了戰鬥,戰了四陣,便被召回,然後沒有再上陣。
回到營地後,他跟其它同袍一樣,把自己的脫的光溜溜的,在帳中拿雪擦身體,擦掉身上的血汙汗漬,雖然擦的滿身通紅,卻也覺得十分痛快。
安祿山是運氣好的,他們一夥十人,死了一個,被狼牙棒砸碎了腦袋,傷了三個,一個斷了兩根手指,送去野戰醫院救治,一個是腿上中了一刀,好在傷的不深, 然後其它人有一半多有些凍傷,安祿山的耳朵、手指、腳趾也凍的厲害,
“喝湯了,後勤營的兄弟們又給咱送肉湯來了,還加了許多薑片呢。”隊長帶著兩個夥兵進來,他們抬著湯和飯。
湯是蘿蔔燉肉湯,裡面特意多放了姜,
飯就是炒米,拿熱湯一泡,就成粥, 戰場上能有這條件,真是值得慶賀的事。
夥長拍著安祿山對隊頭道,“老大,這是我們夥的猛人安祿山,小夥子年紀最小,戰績卻最猛,他今日四陣打滿,盾牌前割了十三個首級,這傢伙還把左耳割下串了一串掛在脖子上當個項鍊一樣,猛的很。”
“哦,還抓了兩個俘虜。”
夥長很喜歡安祿山,還特意跟隊長說,“他那十三個首級,都是他拿梭槍和一丈威殺死的,都是他的軍功。”
隊長其實戰場上也有注意到隊裡的這個年輕猛人,“安祿山?家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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