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6章 942【朝鮮的思想劇變】
不僅中國的社會文化思想在變革,日本和朝鮮也在跟著醞釀變化。
朝鮮一直無法閉關鎖國,日本沿海大搞走私貿易,中國書籍不可避免的會傳播過去。
漢陽(朝鮮漢城)。
一群中人匯聚於密室,他們沉默而又興奮,似乎在集體等待著什麼。
所謂中人,就是士大夫與良妾所生子女。他們被限制科舉,雖然可以做武官,但只能做中低階武官。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貴族每年生下大量庶出子,庶出子每年又有後代降生,卻永遠都是不能考大科的中人。
他們高不成低不就,擁有的財富地位優於良人,但良人還能透過科舉,擁有渺茫的躋身貴族機會。而這些中人,就算再怎麼優秀和努力,一輩子也最多混成中層武官。
科舉傳到朝鮮有變化,一為大科(可做文官),二為小科(生員進士),三為武科,四為雜科(技術官吏)。
貴族階層,牢牢把持大科和武科,同時給小科層層設限,接著又徹底鄙視雜科官吏。
為了壟斷權力,貴族階層不定期舉行別試,也就是中國這邊的恩科。有良心的時候,提前一個月下發通知;喪心病狂的時候,只提前四五日下發通知。普通士子得知要舉行恩科的時候,考試都特麼已經結束了。
即便是良人和鄉吏,想要參加生員考試,也得請兩班貴族做擔保,否則連參加生員試的資格都沒有。
而今,朝鮮又在搞稅制改革,整出了攤丁入畝這種事情。
貴族、鄉紳階層,跟王室矛盾激烈。貴族又與良人(平民)階層割裂,中人依附於貴族又心懷不滿,同時中人還完全與良人割裂。
貴族、中人、良人三大階層之下,還有一個賤民階層。
即便是貴族與賤妾所生子女,也依舊屬於賤民,不準喊父親一聲“爹”,只准許喊父親“大人”。(男性賤民,如果出身家庭好,可以考武官和技術官,考上之後即晉升中人階層。)
“咿呀!”
老舊的房門開啟,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一個叫柳順卿的中人青年,像做賊似的鑽進來,連忙把房門給關上,從懷裡掏出一摞書籍。
屋裡眾人,連忙掌燈,圍著桌子坐下。
柳順卿把書籍放在桌上,笑著說:“天朝海商昨日抵港,我今早便悄悄購得這些書籍。有一共六期的《大同月報》,還有好幾期《歷史學報》、《古字學報》、《物理學報》、《數學學報》……最難搞的是這個,嘿嘿,《乾初文集》。”
陳確,字乾初。
陳確提出,研究學問,經世濟民,應當氣理心性四者合一。這在朝鮮屬於邪論,朝鮮的氣理之爭就已打出狗腦子,哪會接受什麼氣理心性四者合一。
陳確被拔為太子師之後,就有人把他的理論傳到朝鮮,瞬間引起巨大反響,朝鮮國王很快就禁止傳播。
這套理論,不僅是在“氣理”之後加入“心性”二字,更是涉及宋明理學的思想大解放。它是運動變化著的理學思想,也是世俗化、科學化的理學思想,強調理隨氣動,而氣又在不斷運轉,給趙瀚的格位論、欽天院的科學研究,提供了理學上的思想基礎依託。
屋裡的中人子弟們,沒心情翻閱各種報刊雜誌,只讓柳順卿唸誦《乾初文集》的內容。
柳順卿迅速翻到核心理論篇章:“氣者,物之基也。理者,物之法也。心者,知之體也。性者,知之用也。四者合一,而天道自見焉……”
柳順卿似乎害怕隔牆有耳,念文章時聲音很輕。同時速度也很慢,因為其他青年,都在提筆抄錄。
總綱唸完,便是細講。
太極生陰陽,衍化世間萬物。氣是物質基礎,理是規則倫常,心是良知感悟,性是慾念追求。以心來認知,以性為動力,以氣為根本,以理為準繩,去認識世界,去理解世界,去改造世界,四者必須和諧統一,才能成為真正的君子。
更細化的闡述,還有對趙瀚格位論的解釋,還有對傳統儒學和當今科學研究的解構。
文章並不長,柳順卿反覆唸了好幾遍,所有青年都把內容謄抄完畢。
一個叫金正順的青年擱筆感嘆:“陳公不愧為天朝太子師,真曠世鴻儒也。”
青年們紛紛議論起來:
“陳公之論,恰合天子之論。這天地至理萬世不易,可天地之氣卻在運轉變化。即天道永存、人道更替,我等中人,並非不及兩班貴族。我等中人,亦可為貴族也!”
“大善!貴族與中人,位雖迥,而格相同也。今之貴族,尸位素餐,皆酒囊飯袋之輩。就人格道德本事而言,貴族遠遠不及中人。此何解?貴族格不配位也!”
“貴族格不配位,我大朝鮮國才氣理心性不協。四者不協,則天道難彰,才有日本與後金蹂躪萬民。如今變法,雖國庫充裕,可我等中人,還有無數良人,皆無上升之階,國中貧民更是食不果腹。”
“然也,此事當易之。而移風易俗者,舍我輩其誰?”
“如何易世?”
“兵諫之!”
“不可。我輩中人,官職最高者,也不過區區將校。國中領兵之大帥,皆國王心腹,皆兩班權貴。兵諫如何能成?”
“天朝聖君有言,民為國之基。朝鮮國之基石何在?我輩中人自為基石,可百萬良人亦非基石耶?當結交良人,特別是地方生員、鄉吏,他們也沒有進身之階。”
“對對對,當把這些大道理,傳與生員、鄉吏知曉。”
“……”
一眾青年反覆討論,房門突然被推開,門外青年氣喘吁吁道:“王上……王上……崩了!”
青年們面面相覷,隨即柳順卿大喜:“真天賜良機也!王上駕崩,必定黨爭再起,不會有人注意我們傳道。我等可分為五組,大量抄撰《乾初文集》,向東南西北四方傳播。我則留於漢陽,在京畿之地傳道!”
又有青年說:“關鍵時候,可聯絡保州的大同軍。將保州與咸鏡北道獻予天朝,換取大同軍的支援,到時候定能撥亂反正,打造一個萬民大同之朝鮮國!到那個時候,中人也能做貴族!”
“對,保州已為天朝所據,肯定是拿不回來了。咸鏡北道又多連綿大山,食之無味,棄之亦不可惜,獻給天朝換取支援很划算!”其餘青年也贊成此舉。
朝鮮北道,就是挨著圖們江那一片,最初叫做鏡城都護府,聽名字就知道是什麼情況——割讓出去也不會心疼。
這群青年已經瘋了,他們子子孫孫,都無法成為貴族,為了實現階級突破,竟然想割讓土地換取中國支援。
而朝鮮的朝堂之上,正在醞釀一場大禮議,史稱“己亥禮訟”。
說白了,就是黨爭!
數十年前,有兩位朝鮮大臣幹起來,一個家住漢陽東邊,一個家住漢陽西邊。以他們為首的勢力,被稱為東人黨和西人黨。
最初,東人黨掌權,西人黨被排擠。
東人黨得勢之後,內部又鬥起來,穩健派和強硬派對立,即所謂的南人黨和北人黨。擊退日本之後,北人黨掌權,再次發生分裂,即大北黨和小北黨。大北黨得勢,再次分裂為骨北黨和肉北黨。
後金入侵時期,西人黨奪回大權,迅速分裂為勳西黨、清西黨、山黨和漢黨。
這時朝鮮國王死了,南人黨試圖反撲,圍繞著新君戰鬥起來。
老國王是嫡次子,但生母屬於繼妃。
老國王死了,新君繼位,太王太后該怎麼給老國王服喪?
西人黨的宋時烈率先發言:“《儀禮·喪服》有云,雖承重不得三年。先王雖已承重,然非嫡長子繼位,倫序依然是嫡次子。慈懿大妃為先王服喪,不能超過期年。”
南人黨的尹鑴激烈駁斥道:“宋時烈你枉讀聖賢之書,不知士庶之禮與王朝之禮的區別。《儀禮·喪服·斬衰》有云,第一子死,則取嫡妻所生第二子立之,亦名長子。慈懿大妃應當為先王服喪三年!漢代鄭玄注《喪服》曰,立第二子,亦名長子。此謂嫡長子過世,嫡次子亦可稱嫡長子!仁祖以孝宗為嗣,恰合鄭玄之言。孝宗先王雖嫡次子,亦有嫡長子名分,不得視其為庶子!”
宋時烈也迅速反駁:“《儀禮·喪服·斬衰》確有此言,然還有下文。嫡妻所生第二者同名庶子。且依據《大明律》與我朝鮮《國朝五禮儀》,無論長子、次子,母親都只能為之服期年之喪!”
“你好大的膽子,現在都是大同天朝了,你居然還在講什麼《大明律》!”尹鑴實在說不過,於是開始扣帽子。
宋時烈說道:“《大明律》與《大同律》,在喪服一事並未有太多更改。就算是改動的地方,也是越改越從簡,絕不會改回三年之期!”
西人黨和南人黨,紛紛加入這場大禮議。
至於新君和太王太后,反而被他們晾在一邊。這場爭鬥,足足持續三個多月,最終以西人黨的勝利而告終,南人黨幾乎被全部剝奪重要職務。
不到二十歲的朝鮮新君李棩,全程目睹這場黨爭,心中對西人黨已經厭惡至極。
宋時烈雖然獲得大禮議的勝利,但那句“嫡妻所生第二者同名庶子”,等於在說李棩的爸爸是庶子,而新君李棩則是庶子的後代!
自己正正經經繼任國王,屁股都還沒坐熱呢,莫名其妙就成了庶子之後,李棩心裡能不膈應嗎?
但國王李棩不敢妄動,因為西人黨勢力太大,他得引援更多力量才能下手。
這個時候,有人想要推翻變法成果,把攤丁入畝重新變回人頭稅。與此同時,西人黨開始分裂,就是否收回保州,是否維持龐大軍隊,展開了無比激烈的討論。
掌控大權的西人黨大臣,建議維持現狀,預設保州被中國佔領,同時解散老國王擴充的軍隊。他們被稱為洛黨。
沒掌大權的西人黨官員,建議繼續維持大軍,把保州從中國手裡索要回來。實際就是攛掇國王打仗,但又不敢真打,只是打著收復失地的旗號妄圖奪權。他們被稱為原黨。
國王李棩,漸漸偏向原黨,維持軍隊索要保州。這廝同樣不敢跟中國開戰,也是打著收復失地的旗號,想要把掌權的洛黨給按下去。
於是乎,軍隊早就過多的朝鮮,再次擴軍三千鬧著要北伐。
朝堂激烈鬥爭之時,《乾初文集》在民間迅速傳播。朝鮮那些中人、秀才和鄉吏,成為這套理論的忠實支持者。《大同集》也在傳播,但只傳格位論一篇,其餘內容被有意控制了。
與此同時,朝鮮文壇的風氣也在變。
在明朝中後期,朝鮮流行“江南文學”,也叫做“西湖圖文”。
起初是嘉靖年間,田汝成的《西湖遊覽志》傳到朝鮮,迅速成為熱門讀物。朝鮮文人羨慕杭州繁華,根據《西湖遊覽志》的記載,憑想象畫出杭州各處景點。並圍繞著這些圖畫,創作詩歌、散文,甚至是小說。
繼而對整個江南地區都進行歌頌,在這些朝鮮文人的心目中,中國的江南,特別是杭州,就是完美無缺的人間天堂。人人都有江南夢,人人都有西湖夢,有機會這輩子一定要去杭州看看。
而今,大同新朝建立,少數朝鮮留學生,回國之後寫文章讚美南京。江南夢很快轉為金陵夢,朝鮮文人開始創作南京圖畫,把玄武湖、眾善寺等各處景點都畫下來,然後憑藉圖畫創作文學作品。稱為,金陵文學。
金陵文學的流行,中國貨物的輸入,再加上新思想的傳播,朝鮮某些階層的文人,心中醞釀的不滿愈發強烈。
特別是被攤丁入畝的地方士紳,早就怨恨變法,又恨兩班貴族把持朝政,居然也漸漸接受格位論等思想。在他們的理解當中,自己跟貴族人格平等,可以且必須有上升空間。至於平民百姓嘛,該幹嘛幹嘛。
與我之上,人人平等。與我之下,階級分明!
如此種種,朝鮮的中人、秀才、士紳、鄉吏,竟然漸漸走向思想大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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