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807【拔為太子師】
大同新朝的學術思想,實在是太混亂了,充斥著儒士對儒學的自我懷疑。
這種現象,不是從明朝滅亡開始的,而是早在萬曆年間就出現了。
如果再往前推,可以推到正德、嘉靖年間,王陽明就是其中之一。但王陽明的思想,很快就分裂為無數派別。到了明末,心學的名聲奇臭無比,反而需要用程朱理學,來批判淪為空談玄學的陽明心學。
這歷時上百年的思想運動,歸根結底,是明代社會發展帶來的。
隨著生產力的大發展,商人階層的崛起,市民階層的壯大,鄉鎮經濟的繁榮,傳統儒學很難處理新的社會關係。而明末的政治腐敗和民生凋敝,以及後來的滿清入關,只是加劇了這種現象而已——可惜,這股思想運動,歷史上被滿清給掐死。儒學的自我更新,也就此中斷,直到鴉片戰爭才重新點燃。
大同新朝,立國之初,儒生們依舊在反思。
一些人比較保守,認為應該復古,重拾秦漢的儒家經典,追尋儒家先賢的最初本義。這種人,可統稱為“復古派”。
一些人相對保守,認為應該改良,將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結合,並融入歐洲傳來的泰西學問。這種人,可統稱為“實學派”。
一些人比較激進,懷疑儒家經典,懷疑孔孟聖賢,認為聖人和經典不一定正確。也別想著什麼復古,別想在經典裡新增私貨,既然聖人和經典有錯,我們直接去改對了就是。這種人,數量極少,可統稱為“狂儒”。
一場關於女子是否科舉做官的辯論,以南京為中心,藉助郵遞系統的便利,迅速朝著周邊省份傳播。什麼復古派,什麼實學派,全都被炸出來了。
女權爭論,已經成了導火索,越來越多的純學術文章開始發表。
大家討論的焦點,是儒學今後到底該怎麼發展!
“陛下,這篇文章最為激進,是杭州大學教授陳確,用真名發表在《南京工商報》上的,”李香君說道,“此文刊載之後,立即成為眾矢之的,其他互相爭論的學者,不約而同對其進行批駁。不過,許多新興學派,也擱置爭議站在陳確那邊。”
這等於是,陳確只用一篇文章,就讓本來大混戰的局面,變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
趙瀚頗為詫異,連忙拿起來閱讀。
讀著讀著,趙瀚拍案讚歎:“酷吏以法殘民,豎儒以理殺人。這句寫得漂亮,此君竟然……”
後面的不方便說,因為不屬於這個時空。
這兩句話,非常類似戴震的名言,而戴震生活在清朝中期。
陳確的這篇文章,寫得比戴震更為激進和全面。他說隨著程朱理學深入人心,現在人人都講理,就連愚夫愚婦吵架,都說自己佔著“理”。長輩用理來斥責晚輩,尊者用理來斥責卑者,就算無理也變成了有理,晚輩和卑者據理力爭也變成了忤逆。
權位高的人,嘴皮子利索的人,就顯得很有理。權位低的人,不善長口舌的人,就似乎沒有理。
因此,“理”已經走偏了,程朱理學成了桎梏思想的工具。
宋明理學,包括王陽明的心學,都認可氣理之說。但陳確認為,除了氣理之外,還應該新增心性。心性之說,以前也有,但必須提升到跟氣理一樣的地位。
氣、理、心、性,四者合併,才是真正的天道。
甚至,陳確引入了物理概念。
氣就是宇宙的物質基礎,是世界組成的基本要素。
理就是萬物規律,既是自然規律,也是社會規律,更是世間的一切倫常、律法。
心就是良知,是人類認識自然和社會的根本,是人類處理問題的思想工具。
性就是欲求,趨利避害是性,孝敬父母是性,貪財好色也是性。性的善惡之分,可以用儒家思想糾正教化,推崇仁義禮智信那套就可以了。
以心為認知,以性為動力,以氣為根本,以理為準繩,四者達到協調統一,才能真正的成為君子。
關於女子是否該科舉做官,也能用氣理心性來闡述。
氣在不斷運轉,社會也在不斷進步,生產力在不斷發展。貧寒女子,必須走出家庭,或者耕田,或者做工。富家女子,因為經濟能力支撐,也已經可以走出家庭。這是客觀事實,不需要辯駁。女子科舉做官,只是在這個基礎上,更進一步而已。
理跟著氣,也在不斷變化,男尊女卑那一套,並不適合社會發展,所以皇帝陛下才提出格位論。既然男女人格平等,女子科舉做官,也不算什麼離經叛道之事,只要這個女子有足夠的才能便可。
心與性,才是這場論戰的關鍵。
有些人的心,也就是認知,還跟不上社會發展,打心眼兒裡看不起女人。這是良知出現了偏差,需要更多時間來接受。
有些人的性,想要壓制女子,不願讓女子有更高的地位,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利益出發點。
包括現在還式微的自然科學,陳確也用這一套來闡述。氣是物質,理是規律,心是認知,性是動力,研究自然科學的元素全都具備。
趙瀚看完這篇文章,思索片刻之後說:“下一期的《大同月報》,全文轉載這篇文章。著令行人司,派人去杭州,把陳確招來翰林院做博士。他是杭州大學的教授,今後調來金陵大學教書。還有,讓他做太子的老師,就講‘氣理心性’這一套。”
“遵旨!”
李香君頗為驚訝,因為陳確太過激進,一直在民間被視為“狂儒”。
這貨出身蕺山學派,卻在正統派和修正派之外,生生的脫離出來自成一派。而且他這派,目前就他一個人,連個正式的學生都沒有(大學裡的學生不算)。
“這些報紙,都拿下去吧。”趙瀚不想再看純粹的吵架文章。
不管是學術之爭,還是男女之爭,是肯定吵不出一個結果的。
趙瀚需要的,僅僅是吵架的過程。
只需讓男女平權的思想,讓更多人知道便可,人們接不接受反而在其次。用膝蓋思考都知道,大眾是很難接受的,生產力發展還沒到那個地步。
學術之爭也是如此,大範圍的公開爭論起來,讓更多人都來關注思想運動,啟發更多人去思考儒學的利弊。
翌日,趙瀚把金陵大學的校長王之良叫來:“學校裡如何?”
王之良說:“有人因為學術爭論而打架了。”
“哈哈哈哈!”
趙瀚樂得大笑,說道:“只要不出現傷殘,年輕人活動一下手腳也好。當然,打人是不對的,該處罰還是要處罰。”
王之良對此很無奈:“陛下,如今吵得最兇的地方,既不是報紙,也不是酒肆,更不是青樓畫舫,而恰恰是在大學啊!那些學生,你支援這個,我附和那個,一下課就爭論。論著論著就面紅耳赤,稍不注意便拳腳相加。”
趙瀚說道:“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是極好的現象。不要強求學生信哪一派,也不要篤定哪一派是對的,讓學生自己做出他們的選擇。”
王之良說道:“陛下,自古儒學爭論,未嘗有如此混亂過。僅僅是金陵府,便有學派好幾十個,其中不乏謬誤至極的。這麼混亂的思想,勢必影響大學的學生,造成大學生的思想也混亂無比。此等局面,不利於聖賢教化,也不利於朝廷治理萬民。”
趙瀚卻說:“現在是混亂,再過幾十年,就能去蕪存菁了。不怕亂起來,就怕一家獨大,學生連新奇的思想都不敢有。”
如此多的學派,趙瀚居功甚偉。
只因他不承認前朝功名,很多大明的秀才、舉人,甚至是進士都沒法直接做官。這些讀書人,不屑於從小吏做起,要麼選擇當老師,要麼選擇在家做學問。然後呼朋喚友,聚會講學,著書立說,辦報傳道,指點江山,甚至是在學校裡,給學生們灌輸自己的思想。
於是,亂七八糟的學派就形成了,有的一個人就敢開宗立派。比如陳確,就是一人一派。
會試期間,大學依舊在開課。
陳確現在成了風雲人物,曾經故友,紛紛與他絕交。
就連黃宗羲都寫信,駁斥陳確的一些觀點,比如不該說《大學》是偽作,但還屬於正常討論範圍。黃宗羲和陳確,學術分歧一直很大,但從來沒有影響到友誼。
“陳教授,課堂上不能講氣理心性,您放假的時候跟我們講如何?”
“是啊,先生,我們看了報紙,都覺得意猶未盡,有很多疑惑想要請教。”
“先生,不如今晚我請客,去酒樓一邊吃酒一邊講學。”
“……”
陳確的那篇文章,先後在杭州和南京的報紙發表。雖然抨擊者眾多,但支持者也不少。杭州大學的學生,有許多思想激進者,願意拜入其門下成為弟子。
陳確拍打戒尺,示意學生們安靜:“入我門牆,有許多規矩。你們之中,不少來自浙江富戶。當今天子施仁政與民,百姓安樂富庶,但奢靡之風卻愈演愈烈。婚喪嫁娶,動輒大擺宴席,聘禮嫁妝越來越豐厚。這是不對的,要做我的親傳弟子,家中宴會要一切從簡。誰回家娶妻時,迎親隊伍半條街,我知道了必定掃他出門!”
“哈哈哈哈!”學生們歡笑起來。
陳確又說:“還有。我的學生,不許信佛。我的學生,不許痴迷堪輿風水。人死了就死了,埋在哪裡不一樣?我的學生,不許賭博。痴迷賭博者,心性太弱,領悟不了我的學問!”
一個學生問道:“先生,與好友打麻將,輸贏幾文算不算賭博?”
陳確說道:“偶爾消遣可以。我不搞存天理滅人慾那套,好賭也是人性。但絕對不可痴迷,一旦痴迷,心性就毀了。但人也是需要消遣的,不消遣的人,是假道學先生。我這一派,是要做真性情的人,是要做有七情六慾,卻又能剋制七情六慾的人。好了,上課,不聊別的。”
上課期間,已有身穿官服之人,站在教室外面旁聽。
下課鐘聲響起,年輕官員立即推門而入,拱手道:“陳先生有禮了,在下行人司嚴正綱。”
行人司是專門給皇帝跑腿的,官員全是剛入職的年輕文官,明朝的很多普通聖旨,直接就是派行人送去地方,並非全部使用太監或錦衣衛傳旨。
而大同新朝,行人傳旨就更普遍。
一聽是皇帝的使者,陳確連忙拱手:“天使有禮了,是否需要沐浴更衣接旨?”
嚴正綱拿出一份諭旨,笑著說:“不必,只是普通手諭。陳先生大才,陛下有令,調陳先生去南京,擔任翰林院博士,兼任金陵大學教授。此外,每個月入宮一次,給太子講習氣理心性。”
此言一出,教室轟然。
陳確面露得意之色,毫不掩飾喜悅,轉身對學生們說:“諸生可聽見了,我這學問,今後便是顯學了!”
這位老兄,已經四十九歲。
他曾經跟黃宗羲一起拜師,做了劉宗周的弟子。黃宗羲頗得劉宗周喜愛,女兒許配劉宗周的孫子,後來黃宗羲又被皇帝賞識。而他陳確,不但是同門中的異類,在仕途上也毫無建樹。
沒想到,年將半百之際,居然可以做太子師,不出意外今後就是帝師。
杭州大學裡的其他學者,聽到這個訊息都久久不語。他們眼裡的叛徒異端,居然獲得皇帝青睞,這他媽什麼世道啊?
皇帝喜歡離經叛道,皇帝喜歡奇談怪論……對,肯定是這樣!
陳確可以,我也可以啊,不就是離經叛道嗎?
被陳確這麼一刺激,已經有浙江學者,開始產生別樣想法,打算自己也弄出一門新奇學說。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學成文武藝,不就是想賣給帝王家嗎?
當今皇帝存著什麼心思,民間的學者肯定有人逢迎,今後的學術思想必將越來越怪。
不離經叛道,不非議聖賢,你都不好意思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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