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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理清矛盾】

作者:王梓鈞
“荒唐,昏聵,短視之極!”

費元祿咆哮怒吼,氣得失去理智,在屋裡瘋狂的摔東西。

但凡童生,都在縣學有備案。

費元禕把“費瀚”移除戶籍,又跟費家沒有血緣關係,再經知縣親自過問,童生檔案立即被刪除。

良久,費元祿終於冷靜下來,一臉陰沉前往橫林祖宅。

“山長,我家老爺不在。”門子堆笑應付。

“閃開!”

費元祿大喝一聲,提著登山杖就衝進去。

下人哪敢阻攔?

一路闖進內院,費元真早已接到通報,親自來到院中迎接,親熱笑道:“元祿,我剛做了一首詩,你來幫忙斧正斧正。”

費元祿站在院中不動,質問道:“兄長,你為何要那般做法?”

“出什麼事了?”費元真一臉茫然。

費元祿說道:“書院童生費瀚,被縣學給除名了!”

費元真還在裝傻:“費瀚是誰?是我費氏子弟嗎?哪宗哪房的後生?”

費元祿說道:“此人是鵝湖費氏的義子,天資聰慧,大有可為!”

“鵝湖費氏?”費元真嘆息說,“賢弟啊,你又不是不知,我這個沒用的族長,連橫林本宗都管不動,哪有能力去管鵝湖費氏?此事我真的不知,你若想做什麼,儘管去找費元禕。”

費元祿終於忍不住,怒吼道:“你我有什麼矛盾,可以擺出來明說。費氏文脈衰落,子孫皆不濟事,好不容易收個有前途的養子,哪裡能夠自毀長城!”

費元真譏笑道:“一個養子,也能倚為費家的長城?我看你是糊塗了!”

費元祿痛心疾首道:“此子小小年紀,便已有學問主張,被蔡督學大加讚賞。不管他以後是否考得舉人進士,都能提振我費氏名聲。你……你們將他移除戶籍,真真是目光短淺之輩!”

“養子便是家奴,居然還給他上戶籍?要不要哪天讓他進宗祠?”費元真冷笑。

“若能成事,便進宗祠又如何?”費元祿針鋒相對。

“可笑至極!”費元真拂袖而走。

費元祿提著登山杖大吼:“老匹夫,你枉為費氏族長!”

鉛山費氏,大明朝廷,一個樣子,並無區別。

有人想要做事,就會有人使袢子,令其一番心學付之東流。

費元祿踉蹌而行,失魂落魄的離開。

一個趙瀚,不至於讓他如此痛心。

而是費家的內鬥,讓他感到絕望,一時間什麼心氣兒都沒了。

坐船前往河口鎮,仰望那巍峨的三人閣坊,回想當年鉛山費氏的威風,費元祿不知不覺間老淚縱橫。

雪花飄落,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

“哥哥,你莫要難過。”費純安慰道。

趙瀚哈哈笑道:“一個童生而已,不做便不做了,哪有甚值得難過的?”

費純焦急道:“這可不是童生的事。哥哥被戶籍除名,今後便跟我一般,只能做費家的奴僕。”

趙瀚收起笑容,鄭重說道:“費純,你要記住。人生天地之間,沒有誰比誰低賤,家奴就不如童生嗎?”

“話是這麼說,家奴跟童生,又哪能相提並論?”費純哭喪著臉。

費如鶴這些日子,不知跑哪兒去了,估計回家纏著母親要錢,想要拜訪名師學習騎射。

費純被留在河口鎮,跟費瑜一起售賣《鵝湖旬刊》,反而與趙瀚接觸得更多。

趙瀚曾經救過他的母親,免於被主母婁氏打死。趙瀚出手大方,為人也很仗義,而且是家奴出身,讓費純覺得更加親近。

家奴跟家奴,可以真正交心。

家奴跟主人,便關係再好,也總是隔著一層。

費如鶴只能是主人,趙瀚才是費純的朋友。

很快,徐穎、劉子仁、費元鑑、費瑜,也得知訊息趕來安慰。

“哈哈哈哈!”

趙瀚爽朗大笑:“諸位何必愁眉苦臉,一個童生有甚了不起的?莫要再為那婦人態,今日我做東,且去鼎盛樓吃酒!”

眾人盡皆無言,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朱之瑜靜立雪中,看著趙瀚反過來安慰夥伴,心中生出一種非常古怪的想法。

換位思考,這種事如果落在自己身上,朱之瑜不認為自己能坦然面對。

這真不是童生的事,而是由良籍淪為賤籍!

一輩子受影響,子子孫孫全都完了。

可眼前這個少年,卻還笑得出來,並且不是強顏歡笑,更似一種解脫束縛的暢快!

難道,他把費家義子的身份視為牢籠?

難道,他把費家的恩遇視為枷鎖?

他到底想幹什麼?

朱之瑜回憶《格位論》的內容,不敢再想下去。這不是普通造反的事情,尋常造反,應該藉助費家勢力才對,而不是急著跟費家疏遠!

朱之瑜也想過要造反,但只是一閃而逝的念頭,那出於他對時局的絕望。

造反?

想想就算了,世家子不可能去造反的。

……

茅草屋內,師徒對坐,大雪封門。

趙瀚搓著手呵氣說:“先生,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你該換一間好點的屋子了。”

龐春來攏著袖子,縮成一團:“跟遼東的冬天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還是先說說你的事吧。”

趙瀚笑道:“弟子能有什麼事?”

“唉,科舉還是該去考的,”龐春來嘆息道,“再怎麼說,也該有個秀才功名,今後舉事也更為便利。”

趙瀚搖頭道:“費氏對我恩遇過重,如果一直不擺脫出去,今後做事處處都受掣肘。”

龐春來訓誡道:“古今起事,哪個不借助大族?劉邦藉助呂氏,楊堅、李淵本就是豪族,趙匡胤那是篡權。便是當朝太祖,也借了岳父的勢頭!”

趙瀚笑道:“太祖皇帝的江山,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

龐春來道:“我是說太祖投軍之初,若沒有岳父的提攜,他又如何能快速積累人脈和威望?”

趙瀚解釋說:“弟子認為,看待世間的問題,當理清其矛盾關鍵。”

“矛盾一詞,是這麼用的嗎?”龐春來好笑道。

“能理解就可以了,”趙瀚繼續說,“大明時局崩壞,什麼黨爭,什麼吏治,什麼後金,什麼流賊,都是浮於表面的次要矛盾。我們應當抓住主要矛盾!”

龐春來總算來了興趣:“大明的主要矛盾是什麼?”

趙瀚說道:“土地兼併嚴重,生產資料被少數人壟斷,國家喪失社會資源再分配能力,大量底層生產力得不到釋放!”

“什麼意思?我只聽懂了土地兼併。”龐春來已然一頭霧水。

趙瀚解釋說:“土地是生產資料,工廠作坊是生產資料,這些都被士紳大賈壟斷。他們可以逃稅避稅,可以官商勾結。於是,國家財政匱乏,百姓食不果腹。”

龐春來點頭道:“是如此的。”

趙瀚繼續解釋:“社會資源再分配,就是百工百業所創造的財富,以賦稅的形式被朝廷集中起來,再透過各地官府回饋給天下萬民。保境安民,興修水利,抵禦外寇,營建城池,治理地方,建設官道……這些都是社會資源再分配。”

龐春來豁然開朗,這哪是什麼社會資源再分配,簡直就是解釋了一個國家如何運轉!

趙瀚又說道:“生產力,就是人們創造財富之力。更簡單的說,就是人能做多少有益處的事!而今,農為佃奴,工為僱奴,兵為軍奴,僕為家奴,放眼神州,盡皆奴才!既為奴才,朝不保夕,又有甚心氣做工?又有甚心氣種地?又有甚心氣打仗?不過苟且求生而已!”

“你欲如何施為?”龐春來有些興奮了。

“農民!”趙瀚說道。

核心矛盾,還是土地兼併,因為中國的農民佔絕大多數。

歷史上,滿清是如何解決土地矛盾的?

在直隸,把人殺了,把地搶了,自然就沒矛盾了。把搶來的土地一分,還鞏固了自己的基本盤。

在其他地方,不合作就殺,願意合作就接納,有矛盾也視而不見。

就拿江西的土地矛盾來說,一直就沒有解決,別說清朝,民國都在,還是新中國來解決的。

江西的農民運動,貫穿了整個清朝。

鬧得小的搞佃變,鬧得大的直接造反,滿清的做法就是派兵鎮壓。

最後如何緩和的?

江西佃變持續到雍正、乾隆時期,小冰河時代已經結束。經過數百年的經驗,士紳們也總結出套路。

跟資本家對付工人一樣,先是提高基本待遇,再進行內部分化。讓佃農去對付佃農,把階級矛盾,轉化成階級內部的矛盾!

趙瀚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江山,直到自己都老死了,農民還一直起義不息。

雖然他現在還沒造反,也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必須制定正確的路線。

當然,這個正確路線,肯定不是搞紅色,那違背了社會發展規律,步子邁太大會扯著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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