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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古文觀止】

作者:王梓鈞
明代文學發展脈絡,趙瀚是大略知道的,因為專業課老師大略講過。

將近三百年的時間裡,大明一共經歷了三次文學復古運動。

此時此刻,第二次復古運動早已結束,第三次復古運動還在萌芽當中。

在兩次復古之間,是浪漫主義文學的興起和衰落。

萬曆時期,朝政腐敗,社會矛盾重重。包含大量異端思想的《焚書》(李贄)刊印,奠定了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基石。

隨即,公安三袁橫空出世,通俗文學也百花齊放,翻開了明代文學最精彩的篇章。

當時的流行文學有三種:公安派文學、情色小說、諷刺文學。

明代海量的小黃文,多在這個時期產出。

公安三袁死了兩個,碩果僅存的袁中道,突然自我否定和修正。他拋棄復古主義迴歸道路(真情實性),嚴重倒向復古派(偉麗虛矯),浪漫主義文學思潮戛然而止。

於是,催生出竟陵派。

竟陵派一邊吸取公安派的性靈主義,一邊強調古典詩歌的體裁法度。

兩者之間,很難進行調和,導致明末詩歌充滿幽情鬼趣,力求晦澀詭譎、怪字險韻,已然徹底走進了邪道之中。

文章也是如此,士子們喜歡研究秦漢古文,又不吸取秦漢古文的菁華。反而熱衷於晦澀詭譎,特別喜歡用生僻字。

崇禎初年,青黃不接,屬於大明文氣最凋敝的年代!

……

船兒在石塘鎮停靠,費映環手捧《唐宋八大家文鈔》,已然失去訪友的興致,只想留在船上繼續讀文章。

“少爺,到了。”魏劍雄提醒說。

費映環只得捧著書走,徜徉回味古文真趣,滿腦子的“朝聞道,夕死足矣”。

趙瀚跟在身後,此刻目瞪口呆,心想:鉛山縣究竟有多少個超級大鎮?

石塘鎮,明代全國最大的造紙業中心!

僅此一鎮,每年造紙1000多萬張,其中30多萬張奏本紙是貢品,專門作為朝廷官員的奏章用紙。

鎮上的造紙工人就上萬,而此時整個鉛山縣,在籍人口也只有一萬多。

來到鎮外的豪華大宅,遞上名帖之後,門子立即帶他們去會客廳。

“大昭兄,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費兆甲走出院落迎接。

費映環說道:“犬子童試,順便來你這裡走走。”

費兆甲是費映環的族兄弟,並不出自橫林主宗,兩支的字輩都對不上。

石塘費氏也很有實力,主要經營造紙業務,費兆甲的家裡養了上千造紙工人。

寒暄兩句,費映環迫不及待道:“賢弟且觀此書。”

費兆甲亦頗有才名,可惜只是個秀才。他瞧了瞧封面,便搖頭道:“這本書我看過,對科舉文章無甚幫助。”

費映環想了想,點頭說:“確實如此。”

科舉發展到明末,四書五經的每個句子,都被反覆考過多次,根本不可能再寫出新花樣。

那就只能一味求怪,越怪就越能吸引閱卷官。

能用生僻字,就堅決不寫常用字。

一個字有多種寫法,那就專挑複雜的來寫。

而唐宋八大家,皆真情實性,遣詞造句比較直白。這種文風很難模仿,若無深厚的功底,若無豐富的閱歷,便容易寫得平庸粗淺。

科舉文章,最怕平庸,到了明末,士子們乾脆不讀八大家。

準確來說,唐宋八大家,被科舉淘汰了……

突然,費映環又搖頭說:“鄉試如此,會試則不盡然。”

“或許吧,”費兆甲苦笑,“我鄉試都未過,不敢模仿八大家。”

全套科舉流程,鄉試可稱最難,尤以浙江、江西難上加難!

浙江、江西士子,若無超卓才學,以八大家的文風去考鄉試,那無疑就是自尋死路。

全國會試則不一樣,不用刻意求怪求新,能把道理講清楚就是好文章。

費映環負手而立:“吾當潛修八大家,兩年之後再去京城赴考!”

“祝君金榜題名。”費兆甲拱手笑道。

……

卻說徐穎走出考場,已經是下午時分。

馮知縣當時不在,師爺對徐穎青睞有加,但無法做主錄取,只說一定幫忙推薦。

應該考過了,縣試並不難,錄取了也沒啥用,真正難的是府試和道試(即院試)。

府試透過可做童生。

道試透過可做秀才。

徐穎在考場之外,找不到自己的小夥伴,便順著鉛山河走路回家,估計要走到半夜才能抵達。

一邊走,一邊回憶文章,徐穎越想越興奮。

他的“子曰”破題是:聖人之言,千秋教化,君子以修身治國平天下也。

師爺看罷,欣喜問道:“開蒙幾載了?”

徐穎老實回答:“小子家貧,開蒙較晚,只兩載而已,《孟子》尚未學完。幸而運氣好,今日兩題皆出自《論語》。”

“識字只兩年,就能做出這等文章?”師爺愈發驚訝。

徐穎又是自豪又是羞澀,回答說:“家母識得一些字,開蒙之前,我已經能寫兩百多字。”

師爺見徐穎穿得寒酸,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嘉許勉勵道:“好生讀書,莫要辜負令堂期望。以你的聰慧才智,他日必能登閣拜相。”

“先生謬讚了。”徐穎心裡跟吃了蜜一樣。

師爺目送徐穎離開考場,忍不住搖頭嘆息,科舉可不是隻靠才學。他當年也有神童之名,蹉跎半生卻還是個秀才,反而馮巽這種草包做了知縣。

順著河邊歡快疾走,徐穎夢想著自己金榜題名,然後給父母修一棟大宅子享福。

走著走著,徐穎又變得憂慮,望著沿途的禾苗若有所思。

從開春到現在,一直沒有正經下雨,今天考試也只飄灑少許,連衣服都不能完全打溼。

幸好冬天大雪,積雪融化可以補充水份,否則今春的禾苗根本扛不住。

希望能來幾場春雨,若再這麼幹旱一個月,今年家裡恐怕又交不起租子了。

貧寒子弟,總是想得更多,哪像費如鶴只知道玩鬧。

……

在石塘費家住了兩天,費映環終於坐船回家。

趙瀚指著山下無數造紙坊,問道:“公子,咱家的造紙坊也這麼大嗎?”

“還叫公子,不叫爹爹?”費映環笑問。

趙瀚說道:“敬在心中,不在嘴上。”

“滑頭,”費映環笑著說,“咱家的造紙坊,可沒石塘這邊興盛。攏共也就兩三百工人,哪像石塘的造紙坊,動輒便有幾百上千人?而且紙質欠佳,造不出貢品奏本紙,派人偷師好幾次都沒學會。”

紙廠的工人,全是僱工,又稱僱奴,身契掌握在僱主手中,你想花錢挖人都沒法挖。

而且,石塘奏本紙工序複雜,從採料到出紙售賣,製作工期長達一年,挖人和偷師都不是容易的事兒。

“爹爹,酒來了。”酒魄抱著一個酒壺過來。

費映環接過酒壺對嘴吹,灌了一口說:“令尊生前真是舉人?”

趙瀚答道:“千真萬確。”

“不是出身哪個大族?”費映環狐疑道。

“尋常儒戶而已。”趙瀚說道。

費映環心裡愈發迷惑:“除了八大家和范文正公,你還學過哪些人的文章?”

趙瀚模稜兩可道:“學過許多,記不太清,也背不出來。”

“拿紙筆來!”費映環突然喊。

琴心和劍膽,立即捧著文房四寶過來。

費映環說:“你讀過哪些好文章,且寫一個條目出來。”

趙瀚仔細思索片刻,懶得再去多想,乾脆憑記憶寫下《古文觀止》的目錄。

肯定有些文章忘了,但一半應該還記得,畢竟只是寫標題而已,又不是讓他默寫全文。

費映環趴在旁邊觀看,剛開始都是先秦文章,他大部分讀過的——就是如此詭異反常,費映環不讀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卻對先秦古文非常熟悉。

寫著寫著,費映環突然說:“秦漢古文都不用,我是認真研習過的,你且從魏晉六朝開始寫。”

趙瀚立即換行,費映環頗為期待。

《陳情表》,讀過。

《蘭亭集序》,讀過。

《歸去來辭》,讀過。

一直寫到《北山移文》,此後的十多篇文章,費映環發現自己只知道一兩篇。

杜牧的《阿房宮賦》,那麼有名的文章,費映環竟然聽都沒聽過!

杜牧,不是盛唐之人。

復古派大都鄙視晚唐(晚唐派除外),別說是晚唐的古文,就連晚唐詩歌都很少去讀。

趙瀚只是悶著頭寫,轉眼就寫了上百篇。內容他多半都忘了,可文章標題卻記得許多,扔給費映環慢慢看唄。

費映環的表情愈發驚駭,把視線從紙上轉向趙瀚,彷彿就像在觀察一隻怪物。

看過這麼多文章的孩童,怎可能只是普通儒戶出身?

明代可沒有《古文觀止》。

費如鶴、費純、琴心、劍膽、酒魄,此刻站在旁邊盡皆傻眼,他們……幾乎一篇都沒有讀過。

哥哥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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