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吉安府。
軍隊已經撒出去了,趙瀚留在吉安,軍政事務一把抓。
張秉文這位江西布政使,正式升級為三大秘書頭子之一,專門負責協助趙瀚處理政務。有點像大明的內閣大臣,但又有根本差異,趙瀚的秘書頭子沒有擬票大權,而且做的時間久了必須外放。
“總鎮,這有封安福知縣的奏文,恐怕要給予格外重視。”張秉文遞過來一封公文。
趙瀚接過來一看,剛開始有些好笑,很快就皺起了眉頭。
本來只是件小案子,而且發生在去年底。
一個士兵立功受賞,過年回家時,給妻子帶回一條銅圍髻。這是圍在髮髻上的首飾,還綴著瓔珞、珍珠或其他裝飾物,一般要仕女才有資格佩戴。
這士兵的妻子,以前是地主家的丫鬟。
她過年戴著首飾出門,炫耀說是金子做的,正好碰到以前的女主人。女主人諷刺了幾句,雙方隨即發生口角,並伴有互相抓頭髮的行為。
二人哭著去找村長,村長問明緣由,讓她們互相道歉,並承諾以後不再因為此事而爭執。
結果兩女都不服氣,各自帶著家人,又鬧到鎮長那裡。
一個說對方先辱罵自己,另一個則舉報對方佩戴金飾,肯定是丈夫在外打仗搶來的。
鎮長不敢怠慢,立即請人驗貨,發現是個銅的。
事情到這裡就該結束了,地主出身的那個婦人,突然鬧著要遵守鄉約。然後,這群人就開始正兒八經討論,如果按照鄉約,士兵的妻子是否有資格佩戴圍髻。
最終,鬧到安福知縣那裡。
知縣認為,江西的最高法律原則,應該以《大同集》文章為標準。即便《大明律》與《大同集》有衝突,《大明律》也該靠邊,更何況只是鄉約。
《大同集》裡的文章,既然說萬民人格平等,那麼普通女子也可以佩戴圍髻。
安福知縣給趙瀚寫的那封信,並非討論案件本身,而是討論如何規範並引導鄉約。
明清兩代,在中國廣大農村,沒有法律,只有鄉約。
除非鬧出人命,否則官府根本不管。
趙瀚放下信件,問道:“你可知鄉約是何時出現的?”
張秉文拱手說:“道理來自《周禮》,真正成文是《藍田呂氏鄉約》。朱子對此極為推崇,親自動筆改為《增損呂氏鄉約》。國朝初年,太祖皇帝推行鄉飲酒禮,讓有賢名的鄉老教化百姓,也讓鄉老處理村鎮糾紛。鄉老教化百姓、處理糾紛,也可以視為一種鄉約。成祖又將《呂氏鄉約》列入《性理大全》,遂傳播至天下。至於真正推行,其實是透過陽明心學。”
“這與陽明公又有何干系?”趙瀚真不知道。
張秉文解釋說:“正德年間,風氣敗壞。太祖的鄉飲酒禮,已經名存實亡,那些鄉老不再賢能,反而帶頭欺壓百姓。”
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朱元璋用鄉老、糧長、里長來統治農村。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到了明中期,這些基層統治力量徹底敗壞。
張秉文繼續說道:“陽明公在南贛剿匪,除了輕徭薄賦、安置流民、剿滅賊寇之外,還必須教化南贛百姓。於是,陽明公制定保甲制度,以《呂氏鄉約》為原本,讓每個保甲都訂立鄉約。南贛因此大治,後來陽明公的弟子做官,在各地紛紛效仿此法。只不過,並非使用保甲,而是召集當地大族,共同盟誓制定鄉約。”
“此法效果良好,嘉靖年間,朝廷下令推廣天下。”
王陽明的影響力,絕不只是開創心學、平定賊寇。他的保甲與鄉約法,一直延續到民國,構建了數百年的中國鄉村政治生態。
鄉約制定之後,雖然士紳豪族還是亂來,但大部分必須表面遵守鄉約。
也就是說,士紳豪族鬧歸鬧,基本規則還是得遵守,突破底線是要被鄉民戳脊梁骨的。
另外,王陽明的鄉約,還影響明清數百年的家規制定。
鄉約可以理解為放大版的家規,在保甲制度下強行遵守。或者,由當地大戶自願加入,一起盟誓遵守他們的約定。
具體內容有:見善必行,有過必改,尊老愛幼,互相敦促,互相幫助,規範言行,規範禮節。提倡守信,不交匪類,勤勉做事……等等等等。
每個條目之下,都有細節規定,有人違反就大家一起商量處置。
張秉文為何提醒趙瀚必須重視?
因為根據安福知縣的信件,許多地方士紳,又在悄悄推廣鄉約了。或許有一部分人,是出於好心,但更多人恐怕是想搶奪基層話語權!
許多村長見鄉約內容很好,為了方便治理鄉村,竟然主動配合士紳搞事兒。
這是在動趙瀚的根基!
張秉文不但掌握了數學,還精通了《大同集》,他建議道:“總鎮,鄉約可以推廣,畢竟都是勸人向善的。但必須注意兩點,第一,違反相約之人,不能由士紳來調解和處置;第二,鄉約裡的少數條目,與《大同集》互有矛盾,這些內容必須予以刪除!”
“此言甚善,”趙瀚點頭說,“讓各村鎮,把他們的鄉約內容呈交上來。你帶幾個人,負責查詢不妥之處,刪改以後交給我過目。”
“是!”張秉文立即領命離開。
趙瀚又寫了一個條子,蓋章之後,讓秘書轉交給各司。
這個條子,是給村長髮工資的。
村長沒啥大事處理,主要是解決村中雞毛蒜皮的糾紛,因此必須本村之人來擔任。若讓外地人擔任村長,除非能力卓絕,否則根本辦不成幾件事。
以前村長們用愛發電,沒有工資。在新鮮勁過去之後,難免產生懈怠心理,於是才幫著士紳推廣鄉約,因為制定了鄉約可以更省事。
必須給村長們發工資了,用愛發電不長久,指不定今後還有人以權謀私。
他們心裡會想,我付出那麼多,工資也沒有,撈點好處很正常吧。
發工資肯定不能阻止這種現象,但可以減少這種現象。因為古代農業社會,如果村長無權徵糧、徵發徭役,那就根本貪不到什麼錢。有了工資,便有面子和裡子,會讓村長們安穩許多。
最需要警惕的,不是村長貪汙,而是村長欺男霸女、巧取豪奪!
接下來的一個月,趙瀚治下就兩件大事:規範鄉約,給村長髮工資。
張秉文帶著幾個士子,把各地鄉約彙總,刪刪改改交上來,趙瀚又親自修改了幾條。
然後,分為兩種。
文字粗俗版,讓人發到各村鎮。
文字高雅版,編入新版《大同集》。
文章名字就叫《大同鄉約》,可以理解為“大同世界價值觀”。尊老愛幼,結交良善,勤勉持家,守法敬業,諸如此類。
不要以為它沒用,數百年之後,它會成為萬民共識。
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之所以深入人心,很大程度上就是鄉約的潛移默化。百姓即便不識字,口口相傳之下,也會逐漸懂得道理,並以此來教育子孫,從而形成一個民族的良好品質。
就在李正圍困長沙的時候,勸農所陳希頌突然求見。
“培育出了什麼良種,還是研究出了什麼新農具?”趙瀚笑問。
陳希頌就是獻上《農書》那位,被扔去做勸農所的主事。他拿出一張機械圖紙,興奮道:“總鎮,水轉大紡車,可以紡棉紗了。”
趙瀚先是一愣,隨即狂喜。
三十多個紗錠的水力紡紗機啊,這他孃的在十七世紀簡直要逆天!
趙瀚連忙檢視圖紙,結果看得一臉懵逼,問道:“如何改進的?”
陳希頌害怕趙瀚聽不明白,詳細解說道:“水轉大紡車,之所以不能紡棉紗,是因為棉條的拉力不夠,用水轉大紡車來紡紗經常會斷。”陳希頌指著圖紙說,“總鎮請看,我在這裡加了走車和壓板,還加了三道齒輪。水轉大紡車帶動轉軸,轉軸透過三道齒輪,減緩旋轉的速度,就能減輕棉條的受力。穿過小走車的壓板,鉤住錠杆,紗線就被握持住了,走車也握持住紗線。轉軸透過繩套轉動錠杆,就可以給紗線加捻。”
趙瀚聽明白了,主要就是加了三道齒輪,同時裝配更精細的走車、壓板和錠杆。
不過這玩意兒肯定有缺陷,必須先手工搓制棉條。其次是紡出來的棉紗很粗,不能用於紡織精細棉布,只能用於紡織一些粗棉布。
一句話,定位是低端市場,可以大量生產粗棉紗!
趙瀚非常滿意,對陳希頌說:“今後繼續改進,這次獎勵你十兩白銀。另外,五年之內,其他商賈使用這種紡紗機,每年都必須給你一筆銀子,否則就會被官府查抄!”
“多謝總鎮!”陳希頌大喜,他們陳家要發財了。
古代對專利沒啥概念,若是普通紡紗機,趙瀚還真不好管理。
但水利紡紗機就不同,那玩意兒太大了,一查一個準兒。
給陳希頌發明專利權,一可刺激工匠搞發明,二則有利於推廣大紡車。陳家為了利益,必然主動推廣,只盼整個江西都用這種機器。
趙瀚非常高興,工業技術革命似乎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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