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時選以前來過總兵府,跟父親蕭惟功一起來的。
費如鶴帶兵趕走賽呂布,奪取整個泰和縣之後,父子倆來詢問回鄉政策。
其結果是,活著的蕭家人,跟百姓一樣正常分地。房產、店鋪、工坊什麼的,只要能拿出契書證明,全部都發還給蕭家。若是拿不出契書,那就一律予以充公。
趙貞芳一路暢通無阻,來往官吏見了,都會停下來拱手問候。
蕭時選見到如此情形,哪裡還猜不到真相?
趙貞芳定然是哪位大官的家人!
不要覺得某些搞研究的情商低,他們只是關注點不同,其實很多事情也明白,表現得並不那麼在意而已。
就拿此時來說,蕭時選雖然猜出真相,但也沒有什麼特別想法。他只是來討論學術的,聊得開心就繼續,聊得不開心就走人,反正又不求哪個辦事。
“小姐。”
“煩請通報一下,就說我帶了一個大才回來。這是他的數學稿。”
趙瀚正在處理公務,突然聽說小妹帶人求見。他先是翻出那些資料稿件,立即被各種代數符號吸引,因為脫胎自草書,仔細觀察還是能認出甲乙丙丁來。
隨便掃了幾眼,趙瀚說道:“請他們進來。”
不多時,三個少女帶著蕭時選進來。
“啊!”
劉妙瞳頓時捂著嘴巴,她一眼就認出趙瀚,因為趙瀚曾經去過女校題詞講話。
趙貞芳、費如梅的身份,沒有可以保密,也沒有故意宣揚,整個女校根本沒幾人知道。
“二哥,蕭公子的數學研究得好,”趙貞芳笑著說,“蕭公子,這是我二哥,泰西數字就是他引入的。”
二哥?
蕭時選以為趙貞芳是哪個大官的女兒,沒想到竟然是趙瀚的妹妹。他臉上終於露出驚訝表情,隨即抱拳說:“泰和蕭時選,拜見趙先生。”
“蕭先生,幸會!”
趙瀚笑著回禮:“請坐吧。”
蕭時選尋個位子坐下,下意識朝趙貞芳看去,趙貞芳卻惡作劇般朝他眨眼。
趙瀚翻著數學稿問道:“這些公式定理,都是你自己發現的。”
“偶有所的。”蕭時選回答。
“做得很好,今後繼續努力。”趙瀚鼓勵道。
蕭時選本來想來討論數學,發現聊天物件是趙瀚之後,他立即說:“趙先生,在下認為比公式定理更重要的,是改變研究數學的根本觀念。”
“哦,請講。”趙瀚感覺有些意外。
蕭時選說道:“就拿方程式舉例,只論複雜方程組的計算,用天元術配合算籌,許多時候是更容易計算的。但在下篤定,即便天元術算起來更方便,今後也肯定被方程式演算法所代替。”
用算籌來解天元術,只要入門之後,很多時候真比解方程式更輕鬆。
趙瀚問道:“為何如此說?”
蕭時選開始侃侃而談:“天元術和方程式,最大的區別便是未知數。《九章算術》求禾一篇,其實就是用文字描述三元一次方程組,只是沒有代數符號和運算子號。古人將這些符號省去了,直接用算籌(擺出矩陣)來表達。有一奇書叫《東平算經》,現今早已失散,但可從李冶之著作推測一二……宋代的秦九韶,已經使用雙線、單線等符號來代表加減乘除……”
趙瀚非常認真的仔細聆聽,雖然這些古代算書和數學家,他其實連聽都沒聽過。
根據蕭時選的闡述,趙瀚大致弄懂了,古代有本《東平算經》,以“仙、明、霄、漢……逝、泉、暗、鬼”等十九字,來代表未知數次冪。若再加上甲乙丙丁,就能用算籌矩陣表達十九次方以內的方程式。
南宋時期,秦九韶創立運算子號。
然而,金、元兩國的入侵,導致宋代的數學發展戛然而止。
雖然元代數學家搞出四元術,看似比宋代的三元術進步,但從數學本身而言是一種倒退。
因為路子走歪了,越來越忽視未知數,越來越忽視算式表達,而且完全捨棄運算子號。天元術徹底淪為機械運算,可以理解成數學家編出某種程式,後人直接用這個程式去解題便可。
金國數學家李治,害怕學渣看不懂程式,專門寫了一本《測圓海鏡》,強行賦予算籌矩陣以實際含義,這等於讓數學脫離抽象運算。
蕭時選在領略現代方程式之後,立即察覺到中國數學走偏了。
若以幾百年後的眼光來看,從漢代到兩宋,中國數學的發展路線都沒大問題,還存在發展出更高等數學的可能。
然而金國、蒙古的入侵,導致數學思想大退步。
好不容易在明末引入歐洲數學,滿清又來搞一次,徹底阻斷了中國數學的發展。
蕭時選說道:“傳統天元術,解四元已是極限。而總鎮之數學,有著無窮之可能。”
趙瀚這個文科生,早把高數忘得差不多了,他汗顏道:“我只是提出些粗淺的想法,天賦有限,數學發展還需天下人共同努力。”
蕭時選這個書呆子,竟似突然會拍馬屁:“燧人氏鑽木取火,亦是粗淺,何曾薄其功德?”
“哈哈哈哈,”趙瀚取出徐穎送來的《數學》、《幾何》,遞給蕭時選說,“從明年起,各級學校皆須學習。《數學》的前面部分沒有問題,你可將自己發現的定理公式,編進《數學》的後半部分。今後若開科取士,數學亦為必考之科。”
蕭時選聞言大喜,小心翼翼捧過書稿,拱手說:“在下必定竭盡全力編書!”
趙瀚問道:“君籍貫何地?”
蕭時選回答:“泰和縣。”
泰和縣被反賊賽呂布禍害得不輕,士紳豪族要麼逃、要麼死,趙瀚也就不再盤問對方的來歷了。
“可缺銀子?”趙瀚又問。
蕭時選回答說:“並不缺錢,家人回到泰和縣,拿回了三間商鋪、一間榨油坊。家父也在安福縣任刑房主事,在下寄居姑父家中並無不便。”
趙瀚想了想說:“這樣,我給你一個官職,掛在宣教司為數學博士,按縣丞的品級領取俸祿。今後你安心鑽研數學,不必再管什麼日常瑣事。”
“多謝總鎮!”
蕭時選非常高興,他從小喜讀閒書,一直不被世人認可,而今卻在趙瀚這裡獲得重視。
更讓他興奮的是,以前只有五經博士,現在任命他為數學博士,明顯是將數學當成與五經同樣重要的學科。
兩人直聊到總兵府下班,少女們都快聽睡著了,又不敢提前自行離開。
最後,趙瀚親自將蕭時選禮送出門,讓總兵府的官吏紛紛側目。
等那對錶兄妹走了,趙貞芳才笑著說:“二哥,我這回是不是立功了?”
“記你一大功。”趙瀚高興道。
費如梅則很疑惑:“懂算術也是人才嗎?”
趙瀚說道:“此人可不僅是懂算術,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學問,未來定然成為一代數學大家。”
對於中國數學的發展,或者說科學的發展,趙瀚還是非常有信心的。只要把數學納入科舉,以中國的人口基數,以國人的聰明才智,定然能夠趕超歐洲那邊。
現在要做的,就是播撒種子,小心翼翼培育幼苗。
回到內宅,還不到時間開飯。
費如蘭笑著迎接:“今天遇到什麼好事,竟然臉含喜色。”
“這你都能看出來?”趙瀚也忍不住笑了,“得到一個青年俊才,故而欣喜。”
趙瀚這邊高興得很,崇禎卻被財政搞得焦頭爛額。
年底終於讓他找到下手的地方,因為鹽稅又沒有收齊。
自崇禎登基到崇禎六年,全國鹽稅積欠三百二十餘萬兩,僅兩淮鹽稅就積欠二百多萬兩。當時勒令各省趕緊補足,如今三年期限已到,有些省份還是沒足額補上。
狠狠查處!
同時,今年的賦稅也一塌糊塗,因為到處都在鬧兵災,地方官總是請求先拖欠一年。
遭了兵災就不徵稅?
那朝廷拿什麼錢練兵剿賊!
於是,像河南、湖廣、南直、江西、廣東等省份,一邊鬧著反賊,一邊被朝廷催稅,只能加緊盤剝百姓。
至於陝西、山西二省,崇禎都不好意思催了,這兩個地方已經連續十年大旱。
轉眼進入崇禎十年,朝廷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大量催稅御史。
崇禎也被太監搞怕了,不敢再讓太監收稅,這次的稅使全是七品文官。
與此同時,浙江左布政使姚永濟,湖廣左布政使曾道唯,蘇州知府陳洪謐,揚州知府韓文鏡,淮安知府周光夏……因為無法繳足賦稅,剝奪品級,剝奪職務,但繼續做事,直到把賦稅交齊了再恢復官職。
自以為成功開溜的丁魁楚,因為江西賦稅拖欠多年,依舊被朝廷追責。這貨告老還鄉,剛過完元宵節,就被逮去北京下獄問罪。
然後,崇禎和趙瀚,一起傻掉了。
全國各地春旱嚴重,今年註定是個大災年。
趙瀚這邊,江西全境大旱。
自開春至春耕結束,江西各府滴雨未下,各地官吏甚至開始祈雨。
事實上,江西去年就有旱災,《明史》裡只有一句話:“九年……江西亦飢。”
崇禎十年,陝西、山西就不提了,最恐怖的是蔓延到浙江,那可是天下財賦重地:“十年,浙江大飢,父子、兄弟、夫妻相食。”
後面還有:“十二年,兩畿、山東、山西、陝西、江西飢。河南大飢,人相食。”
這是一場全國性的大旱災,史稱“崇禎大旱”,江西的旱情會持續三到四年。
考驗趙瀚的時刻到了,災情遠比官兵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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