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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跪,天賦我權(2/2)

作者:月關
透雨下過,地面洗刷的乾乾淨淨,不過巨石地面雖然平坦,多年下來,總有高低深淺,許多地方積著一窪窪清水,好似一面面透亮的鏡子。

長壽宮中,太后、皇后、公主以及嬪妃們依位次排列,女眷們濟濟一堂,大臣們就不能盡入宮中,除了三大學士、六部九卿和國公一級的臣僚。餘者只能在宮外拜謁。

官員們好歹參加過弘治皇帝的葬禮,太皇太后的排場不比皇帝低多少,再加上有司禮監和禮部地人員指揮提醒,大家行禮如儀,倒也沒出什麼亂子。

太皇太后地巨大棺槨停靠在大殿中央,上披著巨幅地金黃色錦緞柩布,柩布上繡著翱翔於九天之上地藍色鳳凰,下襯紅色雲彩及花紋圖案。靈柩頂上還鑲有一個金色圓球,圓珠上鑲嵌寶石無數,被巨大香燭映出一道道迷離耀眼的光芒。

楊凌拜倒,偷空溜了眼人群,一排排素衣孝服的女子,卻未見永福公主身影,其實大殿上這麼多人,他偷偷一眼掃去也看不出誰是誰來。至少永淳和湘兒是肯定在場的,可他一個也沒看到,楊凌目光一收,再拜、再起,忽地察覺有道目光注視著自已。楊凌立即自然而然地迎上去了。

目光在空中相碰,那是一道極度複雜難言的目光,有戒備、有得意、有輕蔑,還有種說不清的意味。劉瑾。手持白色拂塵,站在殿角正看著他。靈堂前,皇妃公主、皇公臣僚,神色肅穆,屏息默哀,兩個人無言的交鋒也只是一剎那。

“再跪!”劉瑾首先移開了目光,板著臉拉著長音兒高聲宣唱。

楊凌露出一絲不易察覺地淡笑,又翻身拜倒。膝蓋上綁了厚厚的墊子還真不錯,跪在冰冷堅硬的磚石上既不硌也不冷。

百官祭拜,正德皇帝也摞下政務趕來,由於太過繁忙,他雖知道楊凌已經回來了,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卻沒顧上說話。

悼文沒念他那篇被封還的聖旨,而是由禮部尚書王華親自寫就的。王華的文章自然比正德還要高明幾分。寫的聲情並茂,唸的娓娓動人。外廷官員對太皇太后根本不熟,有許多從來都沒見過她,可是隨著內廷女人們地嚶嚶哭聲,官員們也不禁黯然涕下。

”這些人哭的……真的假的?沒理由啊,沒什麼感情就這麼傷心?”楊凌暗暗嘀咕著,也用袖子遮住了臉。

正德領著嬪妃、官員們拜祭完畢,起身上香,再拜,然後擺出一臉哀容,被劉瑾扶著到殿門外再安撫文武百官,這柱高香沒有燒完,官員嬪妃們不能站起,均仍跪拜在地。

正德走到外邊一看,只見文武百官依序排列,整整齊齊地跪在地上正大放悲聲。由於許多窪處積水,官員們又不敢亂了佇列,所以很多人都跪在積水裡,官袍下襬盡數浸在水中,濡溼上來狼狽不堪。

正德嘆了口氣道:“文武百官孝誠可加,只是天氣寒冷,地上多處積水下拜不便。傳諭,百官起身,以躬代跪罷了”。

小黃門一聽,連忙趕前幾步,揚聲道:“有旨,天氣寒冷,窪地積水,下跪多有不便。皇上開恩,著百官起身,以揖代跪”。

一些官員浸在冰涼的水裡,跪在堅硬地石上正痛苦不堪,一聽這話如蒙大赦,連忙叩頭道:“謝皇上宏恩”,然後爬起來,下襬滴滴答答地站在那兒鞠躬,有些離得遠的還偷偷撈起衣襟使勁兒擰上兩把。

就在這時,官員隊伍中忽地傳出一聲悽慘無比的哭嚎,頓時吸引了眾人目光。官員們都在哭,可是這麼高聲痛嚎,已經近乎於喊了。

正德抬頭望去,只見督察院的官員隊伍中一位御史官員捶胸痛哭,高聲喊道:“太皇太后殯天,我等身為臣子,理應靈前拜謁,以盡孝誠,起而不跪,實屬無禮,乃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

剛剛站起來地官員一聽,暗暗咒罵一句,只好又跪了下去。正德被這句話幾乎氣樂了,他一拂袖子,冷斥道:“沽名釣譽,其心可誅!”

正德若只說這麼一句便拂袖而去那也罷了,偏偏他覺得自已一番好心,這個官員有點太過無恥,我的祖母過世,你們這些臣子有幾個真正悲傷的?裝模作樣,實屬可笑。

正德雖年齡漸長,脾氣稍有沉穩。畢竟還談不上城府,本來是一番好意,卻討了這麼個無趣,加之心中鄙夷那官員為人,遂袍袖一拂,冷冷斥道:“你要哭,便跪在那兒盡孝盡忠吧,可惜朕不是宋孝武。否則說不得還撰你入閣呢,哼!”

這一句話出口,群臣頓時變色,下邊有幾個真哭的,可是孝心得表呀,皇上這一句話,等於把所有的人都諷刺了一遍,他們的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一個御使霍地立了起來。正色道:“皇上此言差矣,揖而不跪,有違孝道。禮樂之源,道德之歸,鄭大人所言並無不妥。皇上在太皇太后靈前,怎可胡言亂語,妄作比擬?”

正德驚詫不已,宋孝武劉駿的愛妾淑妃病逝。劉駿多次帶領后妃及群臣去哭靈,並說哭地越悲痛代表越忠心,秦郡太守劉德願哭得撕心裂肺,衣服都被淚水溼透了,劉駿十分高興,立刻封他為豫州刺史。還有個叫羊志地御醫淚如雨下,哭得背過氣去。劉駿便賞賜給他許多金銀珍寶。事後有朋友問他:“你怎麼說哭就能哭出來?”羊志答道:“我的愛妾剛剛死去,我在陛下面前。只是自哭亡妾罷了。”

正德納悶兒,他只是以此為喻譏訥一下那個姓鄭的御使罷了,怎麼這個官兒竟敢直斥自已胡言亂語,這些官員正月裡好東西吃多了,到現在還沒消化?

翰林學士史奇峰慷慨陳辭道:“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臣子表示孝心。何罪之用?皇上以宋孝武舊事為喻,可記得宋孝武那是何等樣人?子殺父、弟殺兄、納妹為妃。淫蒸其母,穢亂無度,汙名佈於歐越。皇上怎可在太后面前如此言語?”

正德還是受不得激,自覺沒錯時,讓他一個年輕氣盛的天子象這些沽名釣譽的臣子低頭,那他怎麼肯。正德指著那官員的鼻子尖,氣的渾身發抖,怒不可遏地道:“混賬東西,胡說八道,哪裡東拉西扯,強辭奪理地說出這些東西?”

那個最先表忠心地鄭大人梗梗著脖子,振振有辭地道:“皇上,臣謁表孝心,何罪之有?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紛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

這些官員一則是受不了皇上地這番譏諷,二則仁孝禮義在他們的觀念中確實根深蒂固,太皇太后逝去,就因為地上有積水就不跪了?就是下刀子也得挺著啊,皇上明明錯了,卻如此堅持已見,身為言官,豈能不竭盡忠誠,進諫忠言?

殿中眾位大人已聽到皇上和群臣地爭執,也顧不得跪拜靈前了,急急地衝了出來。一位官員見到王華,急忙高聲道:“王大人,王尚書,您是禮部尚書,您說,皇上此舉是否不合禮制?”

王華有些尷尬,咳了一聲才道:“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皇上,群臣……群臣實沒有錯,皇上一番體恤臣子之心也沒有錯,只是未得其法罷了,此事……”。

一個官員高聲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聖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於禽獸。皇上今日謬行謬論,理應下詔自責,反省已身……”

鄭御使聲嘶力竭地喊道:“國母殯天,臣子盡孝!跪,是禮,賦予臣之權;是天,賦予臣之權;皇上也不能剝奪,皇上,您不能侮人自辱啊,皇上……”。

正德瞪著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強抑住一腳踹上去的衝動,臉色鐵青地道:“不必說了,不可理喻的東西!”說罷拂袖而去。

至此,更多地官員開始加入對皇帝的指責,朝廷是個名利場,一件事情,不同的利益群體、政治群體,總可以從其中找到適合自已的理由,使其為已所用。

一部分官員想藉此表白自已的忠孝賢德。還有些官員則是趁機發洩一下心頭地怒氣。他們懾於劉瑾地酷法嚴刑,為了功名利祿,不得不屈服、附從於他,可是心頭總有一股怒氣難平。常言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攻擊劉瑾是要冒著丟官殺頭的危險的,而痛罵皇帝卻沒什麼事,不但可以出一口惡氣。還可以因此博得賢名,名垂青史,何樂而不為?

無私地官員還是有的,那些迫於劉瑾勢大迫偃伏許久的清流們,突然敏銳地發現這件事也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皇上失理在先,理牢牢把握在自已手中,那就立於不敗之地。可以盡情發揮了。

那些遣責皇帝的人可以利用皇上譏諷痛哭表忠心地一句話,牽扯出宋孝武一朝君臣昏匱、內宮穢亂的事來,打壓的皇上無話可說,那麼能不能借著逼皇上下罪已詔反省地機會,重重打擊一下劉瑾的氣焰呢?

能利用一切不可能、不相干的現象。製造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和機會,來達成他們的政治目地,本就是這些言官所長,一念至此。他們立即呼啦一下,把楊廷和、王華二人圍在當中,開始慷慨激昂地鼓動起來。

劉瑾是司禮太監,要在長壽宮主持大禮,眼見正德憤怒離去,他有心跟去寬慰,趁機討討皇帝的歡心,可是職司所在。宮嬪后妃們還在殿裡,他怎能離開,猶豫的當口兒,正德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去了。

劉瑾沒好氣地轉回身來,眼見王華和楊廷和被官員們圍在中央,為了議喪之禮唇槍舌劍,剛剛覺地幸災樂禍,忽地心中一動。略略思忖片刻。他地雙眼好似發現了獵物意欲馬上攫取地猛獸,登時放出光來:“王華。禮部,咱家地機會終於來了”。

他急忙用眼色示意劉宇、張彩走近,低低囑咐幾句,兩人立刻混入人群,開始通知劉派黨羽,於是更多的人開始加入聲討議論,一場議禮運動就在長壽宮前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看到這番激烈場面,劉瑾嘴角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然後便習慣性地去找楊凌,儘管這個人已不再能成為他有威脅性地對手,但是劉瑾還是下意識地擔心被他識破自已的用心,如果此人出面制止,以他的威望和地位,再加上那能言善辯的口舌和詭譎狡詐的手段,說不定這將欲掀起的風浪就要平息下去了。

目光逡巡半圈兒,他就發現了楊凌的身影,楊凌站在殿門另一邊,成國公站在他前邊,腆著大肚子,面對下邊那些一身汙水全然不顧,爭的面紅耳赤地群臣,好象又患了老年痴呆,嘴巴半張半哈,一點表情沒有。

楊凌站在成國公側後邊,同樣挺胸腆肚,雙手還抄在袖子裡看得津津有味,一點出面制止的意思都沒有。

一見楊凌置身事外,劉瑾頓時放下心來,雙手往袖子裡一抄,看著下邊鬧鬧哄哄的場面,劉瑾笑了,笑的很愉快。

楊凌眼珠微微一錯,瞥見劉瑾一臉笑容,他也不禁笑了,同樣笑的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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