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這一夜!
唐時的房舍都極寬大,尤其帶著園子的就更是如此,中唐大詩人白居易晚年隱居洛陽,置一園前後十五畝,尤言促狹,由此可見一斑。
張子川幫唐成買下的這個園子尤其的大,總其面積不下當二十二三畝,除了前面華美的廳堂之外,這棟宅子裡花費心思極大的便是後花園。
皓月當空,在如洗的月光下,大雅至正園中花燈處處,橘黃的燈光不僅增添了幾分月兒的明亮,更於無聲息之間沖淡了月光的清冷,為整個園子平添出幾分溫暖之意。
“這月門倒也精緻”,側身之間笑說了一句的於東軍剛一邁過那道月門,便覺一股帶著微微水霧的清涼之氣撲面而來,待轉過頭來的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時,一時之間竟是有些失神忘語。
不僅是於東軍,緊隨其後而入的那些商賈們竟然無一不是如此,便在這瞬時之間,整個人群驀然就此停住,驚詫而讚歎的看著眼前這一切。
在清寒的月輝及花燈光芒下,眼前呈現的是一副郁郁青青的秀山麗水,放眼望去,半坡型的麻石小路下水聲淙淙,竹葉搖響,其間有樓有臺,有亭有榭,悉數掩映在構思巧致的疊山壘石之間,其間更隱隱可見反射著泠泠月輝的漣漪水波,以及那水波之上如新月般臥波而立的小橋,樓臺亭榭及山石水橋之間則是繁花叢叢,竹林片片。
這山這水,這樓臺亭榭,還有這水波臥橋,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渾融和諧,恰似一副絕品的江南山水長卷,乍睹此景。驚歎愛賞之餘,同為文士出身的於東軍腳下竟是不忍邁步,生恐一腳踏去便踏碎了這副絕美天然的山水長卷。
大雅至正園正在道城最繁華處,明明深知自己是在熱鬧的街市,但甫入此園,於東軍恍然之間卻似走入了城外地青山秀水,一時間腦海裡無數首前賢吟詠山水田園的詩作湧上心頭,心中詩境與眼前山水融而為一。在這一剎那間,於東軍渾似走進了一個迷夢,一個根植於每一個文人心中抹不去的山水田園之夢。
見到於東軍一臉驚歎的樣子,唐成微微露出了一個笑容,近三個月的時間,耗費大量錢財及人力,他要的就是眼前這個效果。
中國的古人們對於營造園林有著一種特殊的偏好,然則園林營造之風開始地雖早。但在早期的很長時間裡一直追求的仍是樸拙之美,園林闊大有餘而精緻不足,當下的唐朝便正是如此。營園藝術直到明清之際才達到頂峰。而眼前這個大雅至正園,便是唐成綜合了後世蘇州拙政園、獅子林、隨園、留園、網師等名園的遊賞精華,再經本道第一治園名手金健友透過技術手段實現出來。可以毫不自誇的說,眼前這座園林絕對是遠超時代水準之作。
對於見慣了粗疏園子的於東軍及眾商賈來說,乍見這一超時代的大雅至正園,其視覺及心理衝擊就類似於在後世七十年代突然看到二十一世紀製作出地科幻大片一樣。最初的震驚過後就是不敢相信,這怎麼可能……?
眾人不說話,唐成也自無言,良久之後,才聽於東軍一聲輕嘆道:“本使昔日供職工部時,也曾遍遊樂遊原上諸家園林,然則平生所見,此園經營之精。匠心之妙實是遠勝儕輩多亦”。
“多謝觀察使大人誇讚,大人請”,唐成邊陪著於東軍往前走,邊輕聲笑道:“此園共有十四畝,於這十四畝之內建有樓臺亭榭及書齋、客舍共九十六間,中有小徑、曲橋及迴廊連線,力求清新典雅之詩意。概而言之,造園亦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後呼應,方稱佳構。最忌堆砌,最忌錯綜”。
聞言,於東軍猛然停住了腳步,“哦,此園竟是出自你手?”。
“屬下可沒這本事”,唐成笑著搖了搖頭,“此園繫有金健友所建,屬下只是在其建園時提了些想法而已”。
“噢,你提的都是什麼想法?”,於東軍邊走邊饒有興致的問道。
“也沒什麼,只是去歲末時屬下曾往揚州一行,其間也曾遊賞過康樂名園,卻感此園雖大而拙,無奈卻失之於山水意境。這次正好得著這樣的機會,竊試以作詩之法用之營園,力求透過離奇之構思以表達胸中意蘊,當使一亭一池,一樓一閣,一臺一榭,一花一木皆悉心部署,以得平中見奇之詩趣……”。
此前在於東軍及眾商賈們心中,唐成地形象就是一個平底生金,腦子靈活的經營者,或者再直接些就是個善於替衙門斂財的生意人。但此刻月輝花燈之下,在眼前山水畫一般的園林中,耳聽腳踏麻石小徑地唐成侃侃清談,這環境,還有他口中所說的一切,都為他籠上了一層看不見,卻又能清清楚楚感覺到的讀書士子氣息,也就是在這一刻,許多熟悉他的人才猛然間想起,原來唐成是還有一個道學士子身份的。
“造園如作文,必使曲折有法,平中見奇,說的好!”,於東軍微笑著擊節而贊,“舉一二能反三,唐成讀書有成啊”。
“節度使大人謬讚了”。
說話之間,幾人已來到園中那一泓小湖旁,此時湖畔竹葉叢中早設有若干座頭,每副座頭上各有香爐,酒甌,玉盞及下酒清淡小菜,隨著唐成向於東軍束手邀坐,身後竹林中緩緩走出一群妙齡女子,這些女子顏色姣好,身形婀娜,最難得的卻是氣度出眾,此刻身穿宮裝穿林踏月而來,其人本身便是一副極美的宮裝仕女圖。
眾客在仕女地導引下各於湖畔竹林中坐下,身前是反映著月光的湖水,身側是臨風夜唱的竹林,再加之身畔散發著微微馨香,正持甌添酒的宮裝仕女,眼前的一切不僅使諸客們暑氣盡消。更飄然多出幾分離塵脫俗之感。
這時最主要地應酬手段便是歌舞宴飲,但對於今日的座中諸客而言,縱然久歷歡宴,卻無一次能如今晚般帶來如此之多的驚喜與讚歎。
“娘地,啥事一跟唐成沾上,總得讓人有驚喜”,竹林中一商賈坐定後剛說完這話,便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是他自己也感覺到這樣的環境裡實在不適合說那些慣熟地口頭禪。
見他如此,旁邊不遠處的那個客人笑著道:“是啊,要不怎麼說唐成是七竅玲瓏心,下回一定得把我那兩個不成器地兒子帶來看看,這地方就是有讀書人的味道,往這一坐就感覺身上清淡了三分”。
“是,這地方也邪性,還真是能消俗氣的”。開始說話那商賈點點頭,“下回再有客人來,直接往這兒帶就是了,就不說別的,衝著這個園子。道城裡其它地方還真就拿不出手了”。
竹林中三三兩兩的議論時,觀察使於東軍已端起了面前的酒盞。
“好園,好酒”,放下手中的酒盞。於東軍深吸了一口清涼的夜風,笑著向不遠處陪坐地唐成道:“下面該是什麼?”。
“請大人細聽”,說話之間,唐成微舉雙手清脆的兩擊掌。
隨著唐成的擊掌聲,一聲琵琶突然從眾客面前的湖中不遠處激盪而起,這琵琶之聲驀然而來,一來之後便錚錚而起,瞬時之間打破了大雅至正園的寂靜。
眾客座頭處懸有宮燈。而湖中卻是一點光亮也無,這一明一暗之下,就使得客人們眼前地湖面上益發的幽暗,幽暗之中,因看不清那彈奏琵琶的到底是誰,反而促使眾人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破空而來地聲聲琵琶上。
唐時富貴人家凡宴飲必有歌舞以助其興,而今晚能應邀而來的客人們更是宴飲場中的行家,是以雖不習音律。但長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下來。即使說不清到底好在那裡,但對於好壞本身的判斷力還是盡有的。這就如同好吃者雖不一定就精於做菜,卻一定精於品菜是同一個道理。
輕攏慢捻,挑、抹,勾,尤其是那極難的輪指應用,湖中琵琶聲響起沒一會兒,岸邊的小聲議論已經戛然而止,此刻,在驚歎精湛地琵琶技藝時,眾人心底最多的一個疑問就是,這彈奏琵琶的到底是誰?道城裡什麼時候竟有了這等國手?
琵琶聲聲越來越急,高昂處巨峰插天,低迴處水流森淵,飄揚處白雲輕拂,險拙處石阻長川。
“《蜀道難》”,聽到興動處,於東軍忍不住開言讚道:“好一曲《蜀道難》!”。
《蜀道難》乃是古樂府名曲,此曲意在述說蜀道之險,時光流逝,配合曲調而歌的詩辭雖屢有新創,然則曲調本身的變化卻不大,是以於東軍一聽便知。
正在他讚歎出聲時,這曲調的第一疊已經結束,恰在於東軍意猶未盡的惋惜感嘆之時,琵琶一轉,二疊復轉,於此同時,一聲飽含蒼涼的慨嘆在琵琶聲中雄渾而起:
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隨著這一聲蒼涼地嘆歌,適才幽暗地湖面上驀然光華大放,盛放光華籠罩著的是一座在水面上微微漂浮地平頭畫舫,此時,那畫舫臨水一角正有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正以不斷的輪指之法疾撥著琵琶,而在畫舫正中處的則是一個赤裸上身,露出一身棕黑筋肉的壯年歌者,歌者身後那五個正跳著健舞的丁壯與他一樣裝束。
從琵琶到歌者,再到那伴舞的丁壯,此時畫舫中的音聲色表現出的全是烈烈的陽剛。
盛放的光華中,那赤裸上身的歌者隨著伴奏的琵琶接續放聲長歌: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到此愁攀援。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
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枯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使人聽此凋朱顏!
自南北朝齊梁間宮體詩大興以來,歷隋而至唐初。在詩壇佔據主流的便是綺靡輕豔的宮體詩,中間雖有初唐四傑及陳子昂變革詩風,但一則時間去此未遠,再則在詩歌的總量上也遠遠不及,是以此時人們歌舞宴飲之時聽的最多的還是婉媚的宮體,而歌詩者也毫無例外地皆是歌女,縱有一些例外的,那也是眉清目秀的孌童們不男不女的依依呀呀。
酒席宴飲之中早習慣了懷抱琵琶的纖纖歌女。聽慣了柔媚的宮體詩,眼前這個劃破大雅至正園的長歌恰似一道閃電,徹底的顛覆了座中諸客對於宴飲歌舞地常識。
疾如暴風驟雨般的琵琶,裸露出全身強健筋肉的歌者,放聲而唱的又是這樣一首豪情奔放的長歌。從慨嘆長歌的那一刻,湖畔諸客便已被這撲面而來的豪情及豪氣所奪,而這豪情與豪氣,詩歌中的狂放地感情。極其誇張的想象又於無聲之中點燃了他們血液中男人的豪興,千載之後,當後世學子每每讀到李白的歌行體名篇時猶覺心情激盪,遑論眼前這般經過種種造勢,又有那琵琶那健舞伴奏?
待歌者唱到第二遍時,座中諸客已有人忍不住的站起身來相和而歌,縱然詩句記不住,卻也不忘跟著琵琶哼著節奏。一待歌者唱到“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時,則放聲而應,其聲之大,直使驚飛地夜鳥再度盤旋高飛,一時之間,整個大雅至正園中氣氛熱烈的便如熊熊火焰,飛舞奔騰。
一連三遍。當歌者在巨大的應和聲中終於唱完最後一句時。畫舫上花燈一盞盞熄滅,盛放的光華漸次歸於朦朧直至幽暗。與此同時,湖畔竹林中接連響起“倒酒”地吩咐聲,這些胸中豪情猶自未消的豪商們在喊出“倒酒”這兩個字時,都比平時短促有力的多。
接過酒觴一飲而盡,任那淋漓的酒水從嘴角流出滴落在絲緞長衫的胸襟上,仍然站著的諸客將滿飲後的酒觴重重往案几上一頓之後,幾乎是不約而同的長聲讚道:“痛快!”。
“好一個危乎高哉地蜀道,好一個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於東軍畢竟身份不同,並不曾像那些商賈們一樣起身相合,但他胸中的激盪卻是半點也不少,將手中緊緊捏著的酒觴往案几上一頓,於東軍慨聲道:“好曲,好辭,好痛快!”。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到此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蜀地之難行竟至於此”,向奉酒的仕女擺擺手示意之後,唐成起身到了於東軍案几旁,邊親自提過酒甌倒著酒,口中邊道:“然則蜀地之難行雖如此,依舊有壯士登絕壁,臨深淵,於不可攀的畏途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