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3章 牛金星和宋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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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洛陽以後,李巖騎著馬,帶著五個自己挑選出來的年輕隨從,直往開封而來。很快,他就到達了開封城的城下。這時候的開封城,暫時還沒有人知道他李巖就是以前的李信,但是,他想要進入開封城,卻是不可能的了。
因為,他暫時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的仇人還在開封城裡面,他的手上,還沒有足夠的復仇的力量。張準是說的很清楚很明白的,他只給李巖虎賁軍的名義,卻不會給他任何的人員物資,任何的武器裝備。一切,都要他李巖白手起家。
他只能是站在開封城的前面,努力回憶以前的一切。去年的秋天,是他最後一次進入開封城。那時候,他還叫李信,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當時的情景,他還歷歷在目。
站在開封城的前面,李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他想起了宋獻策,想起了牛金星,想起了湯府,想起了湯母,想起了湯家的小姐。如果,不是遇到張準,這些人和事,或許,都不會改變。但是,李巖並不後悔,他始終覺得,能遇到張準,是他的福氣。
一年前的心境,和他現在的心境,已經是迥然不同了。一年前的心境,是迷茫的,是焦慮的,是忐忑不安的。現在的心境,是鎮靜的,是沉著的,是有深切寄託的。一年前,站在城內,他覺得不踏實。一年後,站在城外,他覺得很踏實。
……
一年前,崇禎八年的秋天,雖然秋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難民,他們扶老攜幼,絡繹道旁。放眼看過去,黑壓壓的全部都是人頭。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令人不忍心聆聽。
當時的李信,正在開封城內的湯府作客。湯府和李家的關係很好,湯家的老奶奶,也就是湯母,對李信很滿意,一心想要將自己的小女兒嫁給他。湯家的小姐,對李信也算是情有獨鍾,只是李信自己不太喜歡。不過為了湯家和李家的面子,他還得恭敬的侍奉湯母。
兩三天來,李信發現開封城內的災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著到冬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將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將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他的內心,就情不自禁的嘆息一聲。
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局面,可見,茫茫中原,已經沒有一片樂土!要是惡劣的局勢繼續蔓延,只怕開封城受到的衝擊,就要更加的大了。
李信還擔心,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呼,號召饑民,中原大局就會不堪收拾。為著朝廷,也為著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遼東的韃子,山東的張準,陝西的流寇,足夠將這個國家,都全部禍害了。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被打得鼻口流血,倒臥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後不敢再搶東西吃!”
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臉色冷峻的說道:“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麼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傷了人命你怎麼辦?”
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跟著僕人和馬伕,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其他看熱鬧的人也就紛紛散去,只剩下幾個遊手好閒的小混混站在那裡。
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好像他這樣的小災民,李信這些日子,的確是見得太多了。
沉思片刻以後,李信問他是哪裡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遠近。說起來,兩人還是老鄉。李信不免有些感慨,隨即命僕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飢,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方便他繼續討飯。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湧來。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
聽說有人要施捨,要救濟,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擠到前邊,人數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人乾脆伸出手等他打發。
剎那之間,在他的面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僕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
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面對這麼多的難民,李信也是有心無力。當他剛從馬伕手中接過馬韁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的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後來又掛了幾天什麼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揹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留侯論》是蘇軾的一篇散文,李信想到的,乃是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臺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然而,後來不知怎麼的,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
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
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於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
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裡。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汙點。
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
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系傾軋,十分激烈。李信儘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和排擠。
特別是杞縣離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這個侯家,就是戶部尚書侯恂的家族,明末四公子的侯方域也是出身商丘。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賙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
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麼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因為這些緣故,李信的日子,倒也過得瀟灑。
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只知徵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候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罷了。
如今他因為賙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父親的汙點,是李信這輩子最大的痛。但是,父親畢竟是父親,割不斷的血水濃情。何況,經過他的教育,他的父親已經幡然醒悟了。
從宋門去禹王臺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留、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現在有成群結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倒臥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願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臺下停住。一個僕人已經在這裡張望多時了,看到李信過來,立刻上來牽馬引路。
禹王臺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晉國的音樂家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做古吹臺。到了明朝,因將臺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臺。
禹王臺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
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臺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乾二淨,不讓閒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迴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後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後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臺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只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
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後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著僕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道:“伯言,湯府裡什麼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託,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閒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什麼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道:“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
“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咱們陳留、杞縣同鄉,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不以為然的說道:“以你我之力,如何能拯救得了這麼多的災民?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李信苦笑著說道:“子山別催我急著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麼,宋先生何在?”
陳子山說道:“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閒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臺找到來宋獻策。兩人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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