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對他所防範的究竟是為何物都不太清楚了。
畢竟天外之物到來的時間太早了,早到除非有江聞這般天馬行空之人,才能將「羽人跨龍圖」和「貴陽空中怪車」、「歐冶子鑄劍」和「龍光射鬥」,這種種詭譎離奇的事物兩兩聯絡在一起,重新排衍還原出事情的一些真相。
深深山林間怪風肆虐,此時的星河早已偏斜向西,直到光芒都徹底消失不見,任由黑暗籠罩著大地,而濃重沉鬱的陰影不容分說地向棚隰所處的山坳倒來,這裡卻除了江聞便空無一人。
江聞腳下的影子變得淺淡,彷彿所代表的魂靈正遭受壓制,早被一團更加濃墨、更加晦暗、更加不懷好意的巨大陰影所吞噬,徹底葬身於這處人跡罕至的深山。
在摩尼寶珠照耀之下,此刻整個山頭都呈現出一種奇瑰的波狀花紋,那是一種原本在八面體隕鐵的鐵隕石,和一些橄欖隕鐵中才能發現獨特的結晶花紋,放射的波段似乎也扭曲著顏色與精神。
在這種環境長期生活,顯然會對人的心智產生一些不可逆轉的影響,人們的性格將變得脆弱敏感、多疑畏葸,最終重塑得冷漠機械而又麻木,無一例外地擁有著兇徒們那般的「機械感」——
而這種一絲不苟、深入骨髓,足以讓未曾受過教化的山民,都能令行禁止乃至精通鴛鴦陣,並且無論外邊秦漢魏晉如何交替,只一輩子躲在山裡拿人命鑽研鑄劍的恐怖心態,似乎也被稱作為「工匠精神」。
“佈陣之人會是歐冶子嗎?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江聞仍在凝視,恍然間卻看見山頭之上有一道幽微殘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獸不可分辨,渾身斑駁如古松,發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髮北面而噪,對著天地發出陣陣鬼吼之聲。
如果是歐冶就是昆吾,昆吾就是歐冶,那麼即便江聞聽不懂似人似獸的吼叫有何含義,也能明白聲音當中的驚忿無常。
昆吾根本不是某地某人,而是天外之物存在的地方,是基因中流傳的刻痕烙印,它終帶著昆吾族人在歷代兜兜轉轉於天外之物到訪之地,發出《左傳》衛後莊公聽見的那些夢中之噪,這是獨屬於「昆吾」之人的聲音——
「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餘為渾良夫,叫天無辜!」
天上不知何時,懸掛著一輪幽靈般的半月,而漆黑山頭之上,已經有無數身影悄然矗立林間,江聞握緊了湛盧古劍,凜然劍意橫空而起,明白當年的劍道高人在此築起山莊的用意。
洞中壁畫的最後一幅,是一群矮小人形被深黑模糊的扭曲線條所圍困,手中帶著兵器仍舊四散,巖畫自此戛然而止。
《拾遺記》記載「越王句踐,使工人白馬白牛祠昆吾之神,採金鑄之,以成八劍之精」,根據洞中船棺的痕跡,這八把劍最終輾轉來到了易雲莊主的手中,被懸吊在山洞巖窟之中晝夜參悟,終於得知真相。
就像易雲所留的遺言「今日得遇仙緣,方知仙家真劍,乃無形之劍氣」所說那般,從「昆吾」到「歐冶」,再從「歐冶」到「劍道」,血脈傳承或許總有一天消退,但這些造就了春秋之際煌煌劍道的天外事物,理當要由劍道受益的後輩們一力承擔。
這些包圍住了江聞的身影,像是一塊塊燻黑的焦炭,卻有著兇徒們狡狠慘虐的五官,和難以斬殺誅滅的生命力,隨著一具具屍體不合常理地於黑夜中復起蘇生,如浪潮般不斷朝著江聞發起衝鋒。
看著如出一轍的嵯峨黑夜,江聞彷彿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之氣,深深呼吸之後拔出長劍,再度化身成為黑暗中的夜叉,劍刃劈刺在失去顏色的敵人身上猶如敗革,渾不受力,卻絲毫沒有減退江聞的鋒銳之意。
江聞深吸口氣拔出湛盧古劍,面對屍山血海毫無波瀾,恍惚間想起了他初出江湖時,在雁門關外最為兇險的一戰。
無數士兵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箭矢鋪天蓋地、硝煙遮天蔽日,戰事從黑夜持續到白晝,又從白晝持續到黑夜,他已不知殺傷也多少遼兵,卻又不知還有多少遼兵想將他們留下,哪怕江聞靠著堅強意志支撐,都無數次差點要說出「必可活用於下次」這樣的話。
江聞靜靜思考著,不知湛盧山中還隱藏著多少他尚未知曉的奧秘,又不知有多少奧秘像歐冶子鑄劍那般流散到了廣闊人世間。可這些思緒一瞬間湧起,就在一瞬間如漫天星河熄滅,只剩下一句發自內心的問候。
“你們,準備好再死一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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