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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尋雲陟累榭

作者:入潼關
就在小石頭、田青文、趙二官一行三人,正馬不停蹄地趕往瑞巖禪寺外鬼魋之時,洪文定卻已經悄然回到了崇安縣城,並且在城中游蕩許久了。

基於瑞巖禪寺恆旻大和尚的提醒,他這次並未堂而皇之地從南門徑入,而是特意跟隨在一隊運貨馬車之後,趁亂攀附在車底偷偷潛入,直至接近毓秀水門才悄然脫離,直奔水門小鋪的門前。

那間鋪面已因打鬥凌亂不堪,仍舊保持著昨晚狼藉滿地的模樣,門板亦是因破開大洞而敞漏著,雖說屋內的應用物什並未減損,他卻始終沒有找見小石頭的蹤跡。

自從昨晚遭遇襲擊,洪文定便察覺到了許多異樣,特別是那幾條躲在屋簷、樹下暗中窺視的身影,似乎很早就料定旱魃會出沒在這裡,才坐山觀虎鬥地等著洪文定與其殊死火拼,有那麼幾次似乎還想趁亂對他出手。

出於對淨鬳教的警惕,洪文定並未向鄰里打聽情況。他已隱隱瞧見水門小鋪對面的兩家米麵商號,和那處供人歇腳飲茶的麵食攤中,都有一些形色不明之人觀察著自已,並且已然起了疑心正要起身,洪文定連忙裝作不經意地從門口走過,轉身繞進了一條狹長小道之中,想方設法擺脫了窺探。

“若是再有異樣,還是應該先回去稟報……”

事情的輕重緩急,洪文定自然是心裡有數的。當前最要緊的,是辦妥江聞的吩咐入籍,隨後才是探察崇安縣城中街頭巷尾流傳的旱魃傳聞,如果這件事情真的跟一些神異鬼怪有瓜葛,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應該是上報師門,由師父江聞來定奪如何處置。

而對於他明顯置身事外的態度,瑞巖寺的恆旻大和尚也並無異議,甚至在聽說他三天都未收到戶籍訊息時,表明此事一定是淨鬳教從中做梗,還頗為和善地為他出謀劃策——

此時他手中正攥著的一封書信,便是恆旻大和尚的親筆手書。

和尚說有這封信在不但能幫文定面見知府,更許能幫他辦下疍民們久拖不決的戶籍之事。

由城南到廢舊府衙,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洪文定在府衙前的荒地上查探,依然沒有發現小石頭與趙二官嬉鬧玩耍的身影,心中疑惑之意更盛,但此時也只能強壓下去,朝著東察院方向走去。

再次見到洪文定時,堂前的縣內衙吏原本正眉飛色舞地與同僚閒談雅敘,面色頓時頗為尷尬,他納了納袖子的動作,彷彿在擔心洪文定會討走那錠銀子。

然而洪文定卻沒有多做計較,轉手先是呈上了恆旻大和尚撰寫的書信,衙吏見到信封落款頓時連連點頭,心中確信自己先前所料不差,對方果然是有門路、有來頭之人,連忙跑進去傳話,並且極其迅速地返回了。

東察院雖也有飛簷翹角,但終究規模窄小,縣內的主簿、典史、教諭、訓導都擠挨在一塊,連崇安縣令也只能屈居在北側正堂之中理事。

衙吏帶著洪文定進入內廊,連忙低聲表示自己已經將入籍文書遞上,只是不知為何,縣令大人看了一眼便壓在桌案上,再也不提此事,自己位低實在是無能為力。

當兩人來到了北側正堂之中,首先看到的是汗牛充棟的各色書冊典籍,書皮之上分門別類標記著墾田升科、入官荒產、食貨貢物、鹽引增減、倉儲虛實,顯然是本縣多年來積壓,關於田賦財庫的典籍記錄。

而桌案之後,正站著一名尚顯年輕的七品文官,也在打量著洪文定。

只見他相貌平平,滿面愁容,胸前是雲紋排列稀疏的鸂鶒紋方補服,衣周綴著五彩四合如意雲紋,手裡拿著《委勘火患申文》與邑人所上《論本縣賦役書略》,似乎正在為此苦惱不已。

“稟大人,人已經帶到了。”

縣內衙役說完這句,連忙將洪文定往前拱了拱,自己碎步往外退去,並且捎帶手將門給關上。

堂門關上之後,這處北堂瞬間陰沉了不少,書櫃間隱隱散發出蠹蟲啃咬後的氣味,讓人渾身都感覺不舒服,唯獨面前這位年輕的縣令,卻還是毫無顧慮地徜徉其間,彷彿找到了些安全感。

“你叫洪渭對吧?你的入籍文書我看過,恆旻的書信我也看過了,看來是本官誤會了……”

隨後他在書案背後重重坐下,不堪其擾地抬起頭又思索許久,最後才將手上文書放下,似乎始終未能在千頭萬緒之間,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哎,本官倒也不是有意刁難於你,只緣當你與那淨鬳教是一丘之貉,心中頗為忿懣,故而擱置在了一旁。”

洪文定面前的崇安縣令管聲駿,字鍾石,在順治十一年便以拔貢的方式任河南光山知縣,由於任內盡心教養、吏治稱最,又於前年遷崇安縣令,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處四方之民流寓,兵匪盤踞之地。

其實管聲駿也很納悶,當初自己當時聽到的訊息,本應該是去往廣東羅定當這個散州的知州,卻陰差陽錯地因為靖南王耿家就藩,被故意安排在了崇安縣上。

這崇安縣地處閩贛邊界,為中原入閩的橋頭堡,險要之處自然溢於言表,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前任知府所遺存的流弊竟然如此之多,甚至連縣治府衙都因故荒廢,多年來惶惶如喪家之犬。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即便他素來以實幹著稱,胸中也頗有豪氣,可到了這裡只能是束手無策,處處碰壁之後,他如今正轉頭做些蒐羅檔案、譜牒的雜事,只打算自掏俸祿銀兩,在任內修一部縣誌交差了事。

崇安縣令管聲駿從桌案上翻查片刻,找出了疍民們的入籍文書,略微翻看便拿在了手中,緩緩點頭。

自從他管聲駿主事崇安,在千頭萬緒中最讓他頭疼的便是淨鬳教之人。

這些人明面上吃齋受戒、安分守己,暗中實則早已勾結一氣,處處與官府作對,更有甚者,他們還常常裹挾定居於城隅的大姓、縣內功名在身的人物,倒逼著他這個知縣畫押簽字,著實令人心寒。

譬如這流民入籍之事,其實早就被淨鬳教安插在縣衙之人把持住了。

但凡是入了淨鬳教之人的文書,須臾之間便會出現在他的書案之上,並且時常有士紳前來催逼,不勝其擾;而那些不在淨鬳教眾之列的,即便他縣令已經手批允諾,入籍文書也同樣會不翼而飛,宛如白日見鬼。

一開始,管聲駿還會對此情狀忿然質問,可時間久了,他也察覺到越來越多異樣,也只能忍氣吞聲,每日除了處理崇安公務,剩餘時候只能躲在家中調鶴種梅,寸步不出。

讓管聲駿如此忌憚的,不僅僅是淨鬳教勢力,更因崇安百姓似乎對於官府,天生就有著一種不安牴觸,即便自己三令五申絕不虛言,就差學商君徙木立信,終究也沒有幾個人願意聽從,反而仍舊更相信淨鬳妖人們的惑眾之言。

“管大人,城中淨鬳教之事,我已在恆旻師傅那裡聽說過了,禍患至深實屬罕見。”

洪文定有些疑惑,面前這個縣令大人為何要關起門來,對自己這個草民大吐苦水,但從小隨著父親處處被捕、隱姓埋名的他,猛然察覺官府之人竟也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

聽洪文定提起了瑞巖禪寺的恆旻,管聲駿也是頗為欣慰地說道:“幸好縣內還有恆旻諸僧端方正直,存有先進遺風,否則本官夾袋之中,就更加無人可用了———”

言罷,管聲駿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沉聲說道。

“管某時命見厄,窘於鄉黨,卻仍有一顆為民立命之心。經多方打探,我聽說淨鬳坐大、官府勢微之源頭,竟與嘉靖年間的一樁命案有關,只可惜當年的文書皆遺棄在縣治府衙之中,多年來不見天日,始終難究其因……”

管聲駿目光灼灼地看著洪文定。

恆旻大和尚捎給他的書信之中,明言了眼前這個少年雖然未及弱冠之年,卻輕捷如猿,技擊絕倫,不但一人堪敵武僧合圍,還自稱能從旱魃手下脫身,懇請崇安知府妥善待之。

去年至今,管聲駿也不止一次起過查明當年真相的心思,他知道心結難解,唯有從根源上疏壅導滯,才能破解他面臨著的困難局面。可眼下縣內衙役捕快皆不可信,他們縱使自己未入淨鬳教,也總有親朋與淨鬳教往來不清,一旦洩露風聲,反而會引來大禍。

管聲駿也不是未曾對洪文定起疑,但洪文定呈上來的入籍文書,明明被他積押了三天,卻未曾引來淨鬳教的明暗催促,更有甚者,反而要靠與淨鬳教不對付的瑞巖禪寺寫信幫襯,便基本可以排除了洪文定身份上的嫌疑。

而最後需要擔心的事情,便是眼前這人的的能力與意願了……

“洪渭,如今縣治府衙如今荒廢多年,傳聞常有濃雲密霧、鬼魅交作,踏入其中必然兇險萬分——”

崇安縣令管聲駿言辭懇切地將事情說出,但隨即就提出了自己的交換條件。

“但若你能替本官取回嘉靖年間的刑案書卷,助我查明其中真相,一份入籍文書自是不在話下,本官還可以保你一個武科入縣學的資格,到時候功名雖然不及文舉,也足以光耀門楣了!”

洪文定沉默著沒有回答,而管聲駿也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事實上,洪文定對於管聲駿所說的武科並無興趣,畢竟他的真實身份還是朝廷欽犯,真去當武庠生怕不是在自投羅網,但如果只是取回刑案卷宗,便能立即批下疍民的入籍文書,那倒不失為一條終南捷徑。

“知縣大人,洪渭雖然身在草莽,此事亦然義不容辭,只不過我的師弟如今遺落城中,先前與趙二官相善,如今恐怕被淨鬳教挾持而去,能否幫忙尋找?”

洪文定心思縝密,他在江聞身邊耳濡目染,自然學會了不少借力打力的本事,打算借用官府的勢力為自己做點事情,而管聲駿沉吟片刻,又問了一些關於小石頭的外貌特徵,也是沉聲說道。

“……既然是幼童失蹤,本官倒也不是全無辦法。這樣吧,本官命衙役以「採生割折」之患,前往縣內逐戶盤查。”

管聲駿能被委以此處重任,自然也不是酒囊飯袋之流,想來這淨鬳教縱使心懷不軌,也不至於敢一手遮天,略一思忖便想出了這個不暴露身份的辦法來。

他見洪文定雖年歲尚小,說話做事卻有禮有節、風度儼然,心中不免起了些愛才之心,很是鄭重地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洪渭,你大可放心前去。若此事真與淨鬳教有所關聯,至少也能起到打草驚蛇之用,本官保證,絕不會讓這些妖人無法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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