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曲折蜿蜒,全似是蟲書鳥篆般難以辨認,又像古墓枯骨一樣猙獰可怖。這些絲線的源頭渺渺茫茫不知所終,全都帶著青史古卷都記載不清的塵惡之氣,好似某卷古老書簡中積滿了沉寂死去的蠹蟲,但只要有人膽敢翻開習看,這些腐舊存在就會經風而動、如蛇攀起,化為將恐懼散播回人間的巨蟒!
越是曲折離奇越需要冷靜,江聞知道宿業絲線還只是冰山一角,如果全按佛經所說,天眼通所能看到的遠不止這麼簡單。
修行之深、鑽研之至,本就要承受凡夫俗子所不能想見的後果,只是江聞沒想到佛理的背後,竟然會隱藏著如此顛覆離奇、恐怖絕倫的殘酷真相。
梁武帝時,佛門大德志公禪師經過一正在辦喜事的人家,滿門賓客本以為他會開口祝賀,但禪師一踏進門口,便用佛偈嘆道:“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輪迴苦,孫子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裡煮。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眾人來賀喜,我看真是苦!”,隨後在人迷惑不解中飄然而去。
修證了宿命通的志公禪師所看到,新郎是孫子,新娘是他的祖母,因為祖母非常喜歡孫子,死的時候就是不捨得這個孫子,因緣所牽、宿業牽引,又投胎到陽世做個女孩,嫁給了他。只是她自己改頭換面,無人知道。
而炕上全都是被吃的豬牛羊,轉變為人,互為親戚,鍋裡所煮的肉類,原來是六親眷屬死後轉世的動物。志公禪師看見了一個小女孩正啃著豬蹄,她不知道那是她母親轉世成豬,今世被人屠宰做了美食。院子裡有個青年正早敲鼓,這個驢皮鼓,就是他的父親輪迴為驢,被人宰殺後剝皮做鼓。
在這樣的佛門視角里,一切尋常事物都是扭曲變形的產物,在顛倒的娑婆世界,凡人以苦為樂,以壞為好,煩惱熾盛,若不懂得出離,反而會覺得甘之如飴,唯有超脫一切的覺者,會被平日裡司空見慣的事物,身後悄然展現的無窮無盡的恐怖一面所驚駭——江聞難以想見妙寶法王需要何等的修為造詣,才能在天眼通的影響下依舊溫潤如玉。
在這樣的視角下,饒是江聞也只能以大毅力勉強穩住身形,在一陣眩暈中再次緩緩睜眼,難怪妙寶法王開啟天眼通時的樣貌極為痛苦。
再次睜眼,他發現此時沒有纏繞的只剩下眼前兩人,一僧一女拋去詭異扭曲的外表氣息,悄然散發著某種玄高氣息,一方飄渺倨傲端居高天,一方安忍不動有如大地,對峙似乎也隱隱到了終點。在這種恐怖模樣下,江聞對於妙寶法王展現出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很期待究竟會碰撞出何等場面。
無聲的角鬥已然在江聞一行看不見的維度,重新開始了。
再次翻身而起的妙寶法王,身姿動作已經徹底沒有異常,一舉一動都像是閒庭信步的山林雅士,雙眼只是一睜一閉,就徹底熄滅了白毫光相,清亮有神地望向駱霜兒。
而駱霜兒的動作卻更加僵硬,像木偶在扮演翩然起舞的天庭仙女,曼妙動人的外相中總有一股怪異的感覺,神華內斂到極致便是塌陷,坍塌到極致就是徹底黑暗,黑暗之中才是一切存在的緣由。
而那隻存於虛空之中的“眼睛”不在散發恐怖神光,開始用一種緘默而沉寂的方式擦去生命痕跡,一點一點消除了駱霜兒身上的脈搏、心跳乃至狂風中髮絲的飄動,似乎要將她打造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死物”。
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現浩瀚之力,但妙寶法王古井無波的瞳孔之中,已經悄然呈現出一尊呈猙獰威猛相的龐大神只,黑衣遮天蔽日,夾帶著虛空之中震耳欲聾的鼙鼓之音卷地而來。
這尊黑衣神只只如常人般一面二臂,身形矮壯魁梧,身上呈現死去已久之人才具有的青黑皮相,三目血紅圓睜,四獠牙外露,望之令人生畏。
隨著鼙鼓聲動,祂的赤發如蛇上揚,頭戴的五骷髏冠長牙磨齒,金剛杵以蛇飾為頂飾嘶嘶作響,右手高舉鉞刀揚於虛空,隨手一劃就似乎割開了此方天地的某根盈滿血管,血色漿液噴湧而出,其後用左手的託盈血顱隨意接住,露齒大笑地一飲而盡。
在妙寶法王的瞳孔裡,屍山血海已經蔓延到天涯,但黑袍金剛怒目相向,雙腳右曲左伸踏於無數人屍之背,表情怖畏兇猛,安住不動地屹立在燎天熾地的火焰海中,那全身舉手投足間,無處不體現出征戰殺伐、降服外道的恐怖護法之意!
而駱霜兒眼中的神光瞬間開始消退,宛如煙花爆開之後的倏然寂滅,滿天煙塵陷入了越來越深湛的天空背景中,其後浮現的不論是十二神煞、方相之神還是白衣俠客的虛影,都在這尊黑袍金剛面前越來越淡、越來越淺,直至褪為一道不容於這方世界的虛影……
…………
駱霜兒此時已經沉沉睡起,先前展露的凌厲聲威就像是一場遙遠而離奇的夢境,此時就如同尋常兒女嬌憨醉臥,而妙寶法王就如呵護著女兒睡去的老父,一手輕撫在她顱頂百會穴,隨後盤坐在不遠處唸誦著誰也聽不懂的經文。
他空虛的右手彷彿在右轉著某個無形經輪,嘴裡不斷用早已失傳絕跡的古梵文,唸誦著一些稀奇古怪經文,促使著駱霜兒陷入這場深長久遠宛如胎眠的大夢之中。
“黑帽法王先前殊勝之功德,足以渡化萬千氓民,如今卻不計代價地盡數施展,只為了降服女施主引降來的鬼神,真是大慈大勇,大威大德之人!”
安仁上人牢牢注視著妙寶法王的一舉一動,口中發出由衷讚歎,臉色卻不知為何陰晴不定。
江聞大概明白安仁上人的誇讚是什麼意思。
所謂大慈大勇,乃是因大慈悲而生大勇毅,妙寶法王發慈悲之願,信守承諾地甘冒矢石,終於救回了駱霜兒;而大威大德,乃是起大神威而踐大德行,不憚一身之得失,終能救苦海於迷途。
“江施主,黑帽法王所付出的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多。若老僧所料不差,如今法王乃是以伏藏晉悟了《那若巴六成就法》中的夢境成就法,才得以幻夢瑜伽之力降服住女施主招致的鬼神!”
夢境瑜伽乃是高過於拙火瑜伽、光明瑜伽、幻身瑜伽的,已屬於解脫道圓滿次第的大法,之所以“夢”會有如此尊崇地位,是因為一切眾生那生生世世的存在,本就只是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大夢。
夢境瑜伽從尋常睡夢入手,從而著手回憶起每一次投生在六道中的生死之夢,也就是前生前世的“生死大夢”——妙寶法王一夕頓悟化夢為空,跳過了尋常睡夢的步驟,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忽然口誦世間絕跡已久的梵文咒語,相貌也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此時的妙寶法王或許已經不再是他,從他碰觸到經錄的那一刻起,他已經變成了他不知何世之前的某個前世,茫然無措地站在一個從未見過的千百年光陰幕後。
而到了最後,夢境瑜伽的參悟物件,就變成了不再錯誤執著一個實有的“我”、和我之外的“他”的“無明大夢”——這種錯誤幻惑的我執遍一切處,遍一切時,進而起分別,生煩惱,造有漏業,會不斷遮蓋著無始以來的無明,
而若是能最終從最深最長的我執大夢中覺醒,修行者就能破我執,證得“人無我”,隨後再經修觀,證得“法無我”,這時便能直指“覺空俱生智”,最終達到脫生死,成就佛果,正是一條真實不虛的解脫大道!
“安仁大師,我先前好像沒跟你說伏藏的事情,你是怎麼能夠一語道破的?”
劫後餘生的江聞好奇地問道。
“施主,老僧只是年老昏聵,又不是耳聾眼瞎。在先前妙寶法王提出要借閱《華嚴大懺經錄》的時候,老僧心中就有所猜測了,故此才會和你一同出言制止。”
安仁上人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江聞,“而這世間雖然有無邊佛法、萬千大道,但能讓人在白駒過隙間就脫胎換骨的法門,恕老僧愚鈍,我也只知道啟伏藏這一門罷了。”
所謂的伏藏,在外界其實也早有流傳,譬如總計一百多萬行詩句藏地史詩《格薩爾王傳》,就是由“神授說唱藝人”傳承,早早以伏藏方式傳承於意識之中,他們往往是在童年或者夢中曾得到某種授意,經過一場大病之後就自如開口進行說唱了,其中甚至是從未接受過教育的人,也能流利唱誦出大段的詩句。
安仁上人更告訴江聞,伏藏具有速疾、淨相、直接、竅訣、捷徑的殊勝特點,當一個真正的伏藏取出來之後,都會度化一定數量的有緣眾生,特別是在剛剛取出來的時候,它的加持力會非常大,很容易獲得成就——這種特性,也似乎也是佛法的特性。
根據佛經記載,在釋迦摩尼佛成道之前,就有毗婆尸佛等六佛成道,廣度世人。而不管是過去莊嚴劫、現在賢劫的哪個佛陀出世,都會在初成道後廣說佛法、度化信眾,因聽聞初法解脫之人皆以萬計,皆是初法加持的神威之力。
安仁上人繼續解釋道,“在釋迦摩尼佛初轉經輪、開說佛法的五百年當中,修行成就的人特別多,再後來修行成就的機率便慢慢減少,也是一樣的道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當然了,初法加持也不意味著能雞犬升天,必須如黑帽法王這般具有上上根器之人,才能有可能勇猛精進直指菩提。”
“像最初有幸聽聞佛陀說法的人,是隨佛陀出家的五名侍從。他們都於鹿野苑聽聞了釋迦摩尼佛弘法,但唯有憍陳如尊者得其中真諦,隨後因初法加持之力,成為最早受法味而思惟四諦者,即身成就了阿羅漢果位。”
按照安仁上人的述釋,便是初法加持力讓他能於佛弟子中第一先悟,成為座下第一位證悟的聲聞弟子,而他在佛陀滅度之後的生生世世,也會一直累積觀智,只要再有佛陀出世,他仍舊會出家成為修行者,再次成就阿羅漢果位。
眼見安仁上人如此言之鑿鑿,江聞也找不到什麼具體事例反駁質疑,一來是江聞對佛經的悟解本就是半桶水的程度,二來這位憍陳如尊者本就頗為神秘,他成為比丘後的事蹟於佛經中記載不詳,僅知他在教團中首證四果,最為長老,常穿一身黑僧衣居上座之位,常人從不見形貌。
“大師果然博學多聞,江某佩服。”
秉著打不過就加入的原則,江聞立馬開始拍起馬屁,換個角度打聽問題。
“安仁大師,你為何會對妙寶法王的事情如此熟稔?按道理修行法門、伏藏之事,都應該是他們教派當中的不傳之秘才對。”
聞言的安仁上人慨嘆一聲,緩緩閉上眼去,似乎想要放眼看向天末盡頭,尋找到某個煢煢孑立的身影。
“當年徐弘祖施主以孤筇雙屨,窮河沙,上崑崙,遍歷西域,題名絕國,老僧也曾有幸於崇禎十三年,隨徐施主出玉門關至崑崙山,窮星宿海,界於西番參拜前世妙寶法王,方才老僧述說的這些事情,自然也是由老法王親口所述。”
江聞精神為之一振,不由得肅然起敬道,“安仁大師竟曾有此豐功偉績!江某佩服萬分!”
徐霞客至死不渝的萬里遐徵,本就是一件足以讓所有人心馳神往的盛事,他靠著一人之力,讓青史之間飽蘸血淚才鑄就的所謂百年功名、千秋霸業,顯得黯然失色了些許,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自傲於後世子孫。
可安仁上人卻陷入了持續的沉默,蒼老的臉上似乎開始顫動,對江聞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
“阿彌陀佛,其實徐施主當初留下的遺憾,也並不比這些遐徵偉績要少……”
記憶中的塵封往事忽然回顧,安仁上人沉默了下來,他恍惚看見前一秒還拖著病足踽踽獨行的老者,後一秒已經化為一抔黃土遍地塵沙。西征之路漫漫無期,可舉目世間只剩下了安仁獨自一人,跋涉艱難至於窮途,他的身影也與黃沙上的腳印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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