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勢而起,讓清庭焦頭爛額一陣子了。”
駱霜兒臉上微微露出喜意,可過了片刻,嬌憨面容又帶上了懊惱之色。
“那又如何?崇禎皇帝生前都無法平定亂局,難不成死後反而能一詔安天下?爹爹如今捲入其中,只會過得更加如履薄冰……”
江聞卻嘿然一笑,露出了一絲狡黠的模樣。
“霜兒姑娘,這就是你錯了。如果說崇禎皇帝的真遺詔,那肯定派不上用場的,可如今半壁江山流傳的假遺詔,卻說不得就能化腐朽為神奇。”
“假遺詔?”
駱霜兒杏眼微睜,似乎不明白江聞的話是什麼意思,低聲問道,“你又沒親眼見過,怎麼知道遺詔是假的呢?”
江聞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關於這裡面的細節確實很難解釋,而且歷史上關於崇禎遺詔也有多種說法,紛紛擾擾難以言狀,內容也各不相同,比如清朝修的《明史·莊烈帝》中記載為:【御書衣襟曰:“朕涼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這個說法大概是引自《甲申紀聞》。
但在一本書名很是相似的《甲申紀事》中則寫到:【二十二日,賊搜得先帝遺弓於煤山松樹下,與內監王承恩對面縊焉,左手書“天子”二字,身穿藍袖道袍,紅褲,一足穿靴,一足靴脫,發俱亂,內相目睹,為予言也。】
要知道《甲申紀事》的作者趙士錦在崇禎十年中進士,長期在京城為官,城破之時也身處BJ,說法顯然更加合理,畢竟崇禎是形勢危急逼上絕路,不要像會隨身攜帶筆墨詔書的樣子,更不可能咬破手指寫這麼多字,如此倉促間留下兩個字表明身份方才合理。
更重要的是,《甲申紀聞》作者就是《三言兩拍》的作者馮夢龍,由他彙集記載甲申之年史事的諸多野史稗乘,稍加編輯而成的,小說家當慣了總是容易自行創作。
但小說家的筆畢竟不同凡響,這個傳播的最廣的說法進入民間,甚至演變成了【文武百官刀刀斬盡個個殺絕,休要傷我城中百姓】,越來越不像一個皇帝所說。
再細細品味一下,前個說法裡的崇禎帝明顯有甩鍋的意思。一口一個上幹天咎、諸臣誤朕,說到最後似乎還在放狠話,坐實了一個刻薄寡恩、窮途末路的昏君形象。那麼清朝修史為什麼採用這個說法呢?
這一切不過是面褒實貶,為了在這段文字後面加一句【迨至大命有歸,妖氛盡掃,而帝得加諡建陵,典禮優厚。是則聖朝盛德,度越千古】,厚著臉皮狠狠誇自己一番。
面對江山都失去的崇禎皇帝,他既然知道大勢難回,不可能嘴硬到說出傳唱民間的至理名言,更不像是會說“休傷百姓”這種軟話的人。
作為一個皇帝,他所想的一應該是身後事,二則應該是繼承問題。自己死了不入陵寢,類似於下個罪己詔,也不用為我收屍,而讓群臣去輔佐太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這是事關正統的問題怎麼也比指責大臣更應該寫進遺詔裡才對。
因此江聞看來,這世上如果真有崇禎遺詔,那麼最接近事實的應該是第三種說法,也就是楊士聰在《甲申核真略》裡說的:【衣袖墨書一行雲:“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於正寢”。又一行雲:“百官俱赴東宮行在。”此餘聞之週中官自內出親見之者。】
可在如今的傳言中,長平公主手持遺詔的內容,顯然揉雜了《甲申紀聞》的皮和《甲申核真略》的骨,遣字造句多有考究借鑑,合起來就是在保證真實性的同時迴避了正統問題,並且採用了民間流傳度最高的一種說法推波助瀾,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換句話說,崇禎若有這本事,就光靠著這手糊牆挖坑的精巧功夫,也不至於成為殫精竭慮的亡國之君,孤零零地死在老歪脖子樹上!
“駱姑娘,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這道聖旨真也好假也罷,你以為真的有人在乎嗎?”
見駱霜兒不太相信,江聞笑著想要抬手,才想起他骨折的右手正僵縛著,靠樹枝和湛盧劍纏打成夾板,還慢慢等著癒合。
“《左傳》裡講得很清楚了,‘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假聖旨裡信誓旦旦地說,【貪官汙吏,亂臣賊子,天下之人奉詔皆可殺之】,世上還有比這個更大的名器嗎?”
江聞在樹洞中哈哈大笑,震落一地枯枝,“如今外面沸反盈天,這道聖旨無異於火上澆油,寫出這份聖旨的人野心,看來不止於掀翻尚可喜的廣州寶座,還打算把天下也鬧個底朝天!江某從這份假遺詔的字縫裡看出了四個字,倒是讓我也有幾分心動了!”
江聞沒有看過那份假遺詔,也不知道五枚師太為何願意配合演這場戲。可他知道,只好天下人願意相信它是真的,那就夠了。
比如在尚可喜眼中,如今死去已久的崇禎,將藉著遺詔化身為最恐怖的幽靈,給他帶來的將是永遠也無法抹煞的壓迫。
刺穿了基督的朗基努斯之槍,血流在地,就是化不開的原罪。在此時的倫理觀念中,弒君也是一種罪不可恕的行為,歷史證明哪怕是殺害名不正言不順的“偽帝”、“太子”,也要付出慘烈的代價,逼死崇禎的李自成如是,追殺紹武、隆武的李成棟如是,馬上將要斬殺永曆的吳三桂如是,就連指鹿為馬殺了太子朱慈烺的攝政王多爾袞,似乎都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恍然今朝,昔日的長平公主帶著遺詔出現,意味著皇權的“骨”與“血”,他尚可喜若不殺,清庭絕不會輕饒,而若是殺了,天下也在容不得這個沾染“血”的屠夫,無數人都將擁有對抗他的藉口,因此不論結果如何,尚可喜都將離他夢想中的“永鎮天南”越行越遠了。
而對正在血戰廣州的人們來說,這與其說是崇禎遺詔,不如說是一份難產已久的政治綱領。時至今日終於迎來弘光、隆武、紹武、永曆等勢力的聯手,也向闖王遺部了證明自己造反的決心
——你們看,我們這次是真心造反,不留後路,如果你們也不想被圍困剿殺,這就是你們最後機會了。
總而言之在順治十七年,這個清庭如排山倒海掃蕩天下的時段,苦清已久的造反者們終於聯合起來,發出了他們的吶喊。
江聞唯獨所沒想到的是,這不可思議的一切,竟然發軔於清兵在武夷山中的一場慘敗。
樹洞之中,駱霜兒靜靜不語,靜謐的臉上似乎映照著江聞紛繁複雜的心緒。駱霜兒瞥見江聞仍帶著露水的衣襟,猜到他必然是白天守著古樹,夤夜才四處打探,並不像他表現的那麼沒心沒肺。
時隔許久,兩人都沒有再說話,直到一聲輕悄的問詢傳來。
“那我爹爹,這次能夠平安無事嗎?”
江聞愣了一下,看見了駱霜兒誠摯的臉龐,索性抬高了些許傷臂,一語道破天機。
“大小姐,少胡思亂了,我現在傷還沒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武功全失,就算回去了也只會添亂,抓緊時間好好養傷才是真的。”
江聞不再搭理她,留下了腰間的韓王青刀,便轉身走出了樹洞翻身躍起,頃刻間又依靠著樹幹,倜然於枝頭。
面對著日益複雜的時局,雖然江聞並不看好他們的前景,也能猜到此次必將困難重重,但在這些人中,他知道自己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李定國的反清之志。
一年前,李定國地策劃了磨盤山血戰,傾盡兵力殲滅數千清軍,換來了抗清戰場上最後一場大捷,卻再也無力迴天,只能帶兵迂迴襲擾於雲南緬甸之間的叢林,他註定的結局,本是鬱郁不得志地死於郊野。
可如今五羊密道的出現,讓李定國突然又有了戮力迴天、一雪前恥的可能,他既然敢帶著永曆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人馬趕赴廣州,就絕對沒有苟且偷生的想法。
江聞微不可查地笑著,藉著現下的寸心如鏡,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考量。
志士尚存如此膽量如此手筆,這讓他猶為欣喜,不推一把實在是說不過去。自古求死之人最不容易死,可像他和駱霜兒這兩個求生之人,想要安穩度過時日,恐怕還得多費一番周折了。
第五卷,堂堂連載!(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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