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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豈能摧(1/2)

作者:入潼關
江聞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時間、這種場合,一會傳說中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師太。
他更沒想到這樣的江湖前輩,也會為了徒弟們甘冒如此大的風險,於此時此刻闖入廣州府中,出手與尚可喜為敵。
王將軍本想獨攬大功,卻被五枚師太所殺,只見她僧袍之下的掌式悄然隱藏,江聞卻從簡簡單單的一個手勢裡,察覺出了至輕至柔的武學道理,也唯有憑藉這樣的武功,五枚師太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王將軍,一暗掌催斷他的方寸靈臺,一拂塵削去他的大好頭顱。
光這一手至柔為剛的功夫造詣,就已經勝過也曾在江聞面前耍過拂塵的馮道德多矣。
傳說中的南少林五老不單是在年紀上堪為尊長,更代表著他們是南少林中,武功最為高絕神妙的五個人。
但在雲譎波詭的江湖傳聞中,這五個人似乎都以某種獨特的方式為人所熟知,畢竟世上就連“老”這東西,也是有不同表現方式的。
譬如馮道德的“老”是老成,身為杏隱禪詩最末弟子的他卻有手段有城府,帶著少林叛徒身份繼任武當掌門卻能統合全域性,其中的手段與隱忍難以想象,而對於自詡浮生苦短、意氣千秋的江湖中人本是難以理解,偏偏他馮道德就能穩如泰山地坐了下來,一如他的武功中正持穩、不疾不徐。
另外幾人江聞雖沒親眼見過,卻也在旁人口中聽聞過些許,比如白眉道人的“老”是狠辣,此人武功縱使至臻化境也從未自矜過什麼宗師身份,殺人滅口對他來說猶如吃飯飲水般順手,直到他也突然隱居峨眉山深處,江湖中此起彼伏的血案傳聞才有所平息。
苗顯的“老”是多聞,帶藝投師的他早就遍歷了江湖上的風風雨雨,對於武林中諸多言之不詳的傳聞也爛熟於心,在南少林中,他就像一尊埋體於塵氛、遍身纏蛛網的偏殿石佛,悄然見證著南少林磚縫間的每一縷蒼苔。
至善禪師的“老”是執著,如今的他已經化身為了南少林的本體,不論南少林如何風雨飄搖、前途式微,似乎只要至善禪師站在那裡,南少林的千重寶殿、萬傾禪林就會從土裡自行冒出來,紮根在這片從來都沒有門人踏足的土地上。
像這些“老”的模樣都太過遙遠,江聞本來心存疑慮,但直到今天江聞看見了五枚師太,才發現南少林五老並非全都垂垂老矣,至少她的樣貌並不算蒼老,出手的動作也迅捷凌厲。
五枚師太還有著不遜色於年輕人的身手,唯獨她的聲音太過蒼頹冰冷,帶著在時光中磨礪的獨有特質,就像是佛堂前因昨夜法事散去、燈油燃盡,還掛著清塵收露時沾上冷霜的燭臺,只消一眼,就能讓新入寺院至極憊懶的小沙彌覺得寒意頓生。
“久仰五枚師太大名,武夷派江聞今日見過前輩。”
江聞恭恭敬敬地打了個招呼,就衝著對方甘冒奇險這一點,即便對方沒有和自己搭話,對方也值得江聞此時的敬重。但江聞更好奇的是她來這裡的理由,究竟是隻為了兩個徒弟,還是像自己一樣,存著搜尋南少林殘留蹤跡的想法。
此時很多人都看向這裡,眼神里帶著各式各樣說不清的意味,而冷若寒鐵的尼姑卻唯獨看向了場中的袁紫衣。
武林群雄之中顯然也有人發現了這裡。
只見那名面如金紙的用劍高手似乎在發愣,其他人卻保持著大惑不解的模樣,不知道這邊的人在說什麼事情,而袁紫衣則先是愕然,隨即變得面如土色,絕望的眼神帶著戰慄看向此處,最後無助求救般地偷偷看向了江聞。
五枚師太仍舊沒說話,卻一眼就能知道她為什來這裡——徒兒,跟為師走。
走?
怎麼走?
拿什麼走?
此時甲兵之聲已經靠近,一股絕望無助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來,老尼姑似乎沒看懂此時的形勢,又或者是毫不在乎眼前的危機,於整個天地之間空無一物,只剩下了她眼前孤零零的徒弟。
江聞不知道袁紫衣為什麼如此懼怕自己的師父,就連大軍壓境都改變不了她的恐懼,但他大概也猜出了袁紫衣此次下山行走的起因,恐怕沒有她自己所說的那麼簡單。
黑雲壓城城欲摧,天上覆壓的是重重層層晦暗不祥到了極致的烏雲,地上是困圍的,則是無數嚴陣以待、刀槍整列的平南王府精兵。
整整三千精兵,這是尚可喜的倚仗與底氣,也是他傲視群雄的資本,三千人的規模固然算不上什麼,但這三千部曲有著同樣的忠誠與冷血,唯獨效忠平南王尚可喜一人,也是他用無數的鮮血與財富澆灌出來的力量核心。上弦的弓弩、施力的戰刀,焦躁的戰馬、冰冷的眼神,哪怕此時的風還從海天深處往南門颳著,面前的人也能逆風嗅到濃濃鐵鏽般的血味。
“快快束手就擒!”
武林中人剛剛殺散殘兵,只聽得喊殺聲起,更多的精兵正環著沉珠浦兩端緩緩前進,南海中的惡浪也滾滾襲來,一齊從四面八方重重包圍住了武林中人。
武林群雄額角滴落的汗水不絕,粗淺劇烈的呼吸聲起伏,場面形式似乎陷入了僵局,唯獨剩丘阜上的江聞與尼姑遺漏在外,彷彿棋盤上被刻意遺忘的棋子,也不知道這是件幸事還是壞事。
氣氛壓抑到了極限,身穿甲袍的尚可喜終於登場,他騎在一匹神駿無比的烏雲戰馬上,對著被逼到絕路的武林人士說道。
“今日,本王可以給你們一條活路。”
此時的他語氣裡沒有了桀驁,沒有了輕蔑,更沒有了先前濃到化不開的憤恨,因為不但他知道、在場的人也知道這場仗已經結束了,唯有拋去了一切的遺休餘烈、縱橫捭闔,此時及今後還能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談論勝負。
而尚可喜恰好就是這樣的人。
陳家洛勉強站了起來,紅花會前來匯合的幾位當家也守在他身邊,但全都是遍體鱗傷、筋疲力盡之態,此時的目標正在百步之內,不僅說話聲音清晰可聞,就連晃擺的盔纓都赫然可見,偏偏他們已經沒有了再往前哪怕一步的力氣。
尚可喜站在高處勒馬俯視,袍甲上的金蟒火珠、雲紋江崖等圖案快然欲飛,終於緩緩說出了條件。
“今日手上未染我平南王府鮮血,未參與陰謀詭計者可以離去,本王既往不咎,剩下的人立即束手就擒也可活命,若有違令反抗之人,則當受千刀萬剮之刑!”
這些話說出來,武林群雄中卻沒有人行動。今日能堅持到此的人,哪個不是鐵了心要和尚可喜為敵,又有哪個背後沒有動手的理由,尚可喜所說的事情無異於赤裸裸的羞辱,逼他們選擇今後是以拋棄臉面的方式苟活,還是自己留在原地等死。
武林群雄中站出來一名老者,手持杆棒沉聲罵道。
“士可殺不可辱,老夫沒想能見到尚老狗你在這裡狂吠狴犴,端的是一出好戲!”
被人面刺的尚可喜並未惱怒,反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知為何看著這名精瘦老者陷入深思,良久才開口道。
“十個月前,有一封密信送到吳六奇手裡,其中寫滿了大逆不道的井蛙之語,吳總兵謄寫之後一份獻上朝廷,一份轉呈到了本王手裡,早在那時,本王就已經預見到其中的蹊蹺之處。因而如今的將計就計,也不過是你們來自投羅網,真要殺了你們又有何難?”
尚可喜雲淡風輕的說著,目光卻越發凌厲了起來,“事已至此,本王也毋須諱言,只要你們敢踏足這廣州城一步,就翻不出本王的手掌心。這座城是本王的封地,也是本王的根基,任何人都別想在這裡有絲毫隱瞞!”
老者冷哼一聲,懷抱著鐵桿怒目而視,尚可喜卻忽然嗤笑出聲,揭破了一個驚天的訊息。
“郝搖旗,本王敬你當初以勇武敢戰聞名,多年來也算忠心耿耿,卻沒想到你會在巴中改頭換面喬裝打扮,還招徠船工建立了什麼‘青旗幫’。”
人群之中傳來陣陣驚呼之聲,郝搖旗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不但不陌生,反而熟悉得出奇。可以說二十年前的江湖上並沒有這號人物,但二十年前攪亂天下大勢的,卻絕少不了此人!
郝搖旗者,商丘人氏,早年嘗為闖王旗手,後為鄂西順軍之主。在李自成敗亡以後老營號為“忠貞營”繼續抗清,在永曆政權萬分危急之際嘗為“忠貞營”所馳援,郝搖旗旋為朱由榔所冊封為南安侯,再後來大順王李來享令“忠貞營”由湘西悉數北撤至鄂川陝之交,郝搖旗遂開拔至房縣以守鄖西山區。
關於郝搖旗最後的訊息,是兩年前李來享將“忠貞營”一分為九,郝搖旗等三人各率三營分守鄂西、川東、陝南且耕且戰以求自給。又數月,李來享將來附義軍編作四營,並將王興光部劃入郝搖旗麾下,故而此人不說是一方諸侯也算是一員大將,難道真的會屈身草莽,如尚可喜所說來這裡行刺?
老者神色凝重,看著一旁遍體鱗傷的鐵塔楊成協慨嘆道:“老夫自搖旗衝陣之時起,哪天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今日就算事情不遂已然無憾,只是可惜了麾下兒郎本該沙場灑血,如今卻要死在你這鼠輩手中!”
郝搖旗並未再掩瞞自己的身份,因為多年征戰而早衰的身體滿是傷痕,與尚可喜遙相對峙著,彷彿時間又回到了山海關前那決定命運的一戰。
“怎麼?你們自詡江湖好漢,卻連身份都要相互隱瞞的嗎?”
尚可喜腦海中翻湧起往昔回憶,心中也想起當初吳六奇密報訊息時自己的震驚,但他仍是裝作不以為意道:“闖賊手下果然還是有些豪傑人物,難怪當初前明剿逆屢戰屢敗,不論派上什麼文臣武將,都不免陣前一死。”
江聞微微皺眉,武林人士的刺殺怎麼忽然變成政治對決了?此時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江聞是很清楚紅花會背後站著的是鄭成功,顯然也是一方政治勢力。
也就是說今日的事情還牽扯進了李闖餘黨、南明永曆、南明鄭氏三方和清廷、平南王府的對決?
怪不得兩個大內侍衛一直標榜自己是前來抓捕叛逆,原來反賊真的就在我身邊呀?
江聞擔心夜長夢多、再出變故,再下去很可能變成“反賊竟是我自己”,故此連忙拿出護身符對著尚可喜說道:“平南王爺,你先前答應我的事情可別忘了,我們還有急事,今天可耽擱不起。”
所謂的事情就是可以帶人走,這一點倒是不需要說太明白。
尚可喜橫眉冷視,揚起馬鞭遙遙一指,江聞就連忙闖進人群之中,把駱霜兒和訥訥不語的袁紫衣揪出來拉到了自己,順道身邊低聲說道:“你們快去和雷老虎匯合,這邊掉腦袋的事情別瞎摻合了。”
江聞此時又等到了三位徒弟與溫玉欽前來,便急忙催促著幾人先走,卻發現尚可喜也看向了這裡。
“江掌門,我只允許你帶走駱家和無辜之人,但方才殺我大將之人必須留下。”
江聞眉頭一皺,轉頭看向了面無表情的五枚師太,發現只有袁紫衣的臉上閃過懊惱悔恨之色,五枚師太本人卻毫無表情,此時既沒有打算跟著江聞走,也未曾打算要順尚可喜的意思站在旁邊,只是自顧自地站在原地不動。
就這樣,袁紫衣卻也一咬牙轉身回頭,跟在了自家師父的身邊。
“師父不走我就不走。”
江聞有些猶豫,按常理說以五枚師太的武功水準,趁亂殺出包圍應該不成問題,但帶著袁紫衣這個拖油瓶可就不好說了,指不定關心則亂被人暗算。
五枚師太冷冷地看了袁紫衣一眼。
“跟著他走,為師還有事要處理。”
江聞發現五枚師太說話間,出乎意料地看了駱霜兒一眼,似乎在表達著什麼。就這麼一句話,似乎就奪走了袁紫衣最後的勇氣,連反駁抗辯的機會都沒有,隨即便一步三回頭走了。
“袁姑娘,你先離開危險的地方才是給你師父幫忙,再拖下去大家誰都走不了。”
剛搞定袁紫衣這邊,方才一路上緊趕慢趕的溫玉欽卻突然往地上一坐,說什麼也不走了。
“大俠,老夫已經沒力氣再跑了,我生於斯長於斯,庚寅之劫尚且沒走,今天又何必避趨呢?”
江聞能夠聽出溫玉欽話語中的推託之意,他與溫玉欽對視了一眼,瞬間發現對方神態中的堅定已經無法改變,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定見。他似乎就和五枚師太一樣,自帶著一種朝聞夕死的覺悟,今天不論如何非要留在這個是非之地。
“師父,我們還走嗎?”
幾個徒弟忽然踟躕了起來,江聞則無奈地回答道。
“不走留下來等死嗎?雷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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