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風雨飄搖,幾株苛子樹在暴雨中顫抖不已,橢圓形的小葉在冬季裡十不存一,暴露出光禿禿的樹幹,禪房外另一旁的頻婆樹卻枝葉繁茂,身處嚴冬依然常綠,顯然根深蒂固毫未被撼動,兩者經風冒雨高下立判。
禪房窗外雨珠亂跳,範興漢默默點頭,又忽然搖頭,突然指著禪房外說道:“江掌門,尚家自然是龐然大物,可你是否知道尚可喜他懼誰?”
江聞摸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道:“清廷?鄭家?雲南的永曆帝?這倒還請指教。”
範興漢撫摸著粗糙的柱礎,聽到江聞報出的答案卻緩緩搖頭。
“尚家對於清廷,猶如嬰孩之見父母,對於鄭家,猶如猛犬之見豺狼,對於永曆,猶如富家翁之見窮親戚,說到底都是勢力使然罷了,並非懼也。”
範興漢用了一連串古怪的比喻,讓江聞都大開眼界。
清廷打尚家確實是大人打小孩,畢竟尚可喜發家的一切都是滿洲人給的,說起來和父母育兒也沒什麼差別。盤踞閩粵之間的鄭家,就像是伺機而來的餓狼,隨時會瞄準尚可喜管轄的膏腴之地咬下一口,讓他心疼肉痛,而清廷所樂見的,也是兩者打生打死、相互制衡。
最後轉進千里、遠狩雲南的南明永曆皇帝,他的死活跟尚可喜的關係其實就真的不大了——負責追殺永曆是吳三桂的事,只要永曆不像幾年前一樣派人來打他主意,尚可喜是絕對不會有什麼主動進攻的想法的。
範興漢緩緩抬起頭:“吳六奇當初也曾流落丐幫,和不少兄弟都有交情,有一日託人找到了我,說尚可喜最畏懼的人下落就在他手裡,他打算去談個條件,討到好處就給興漢幫,他也好趁機從關帝會脫身。”
“原來如此。那尚可喜所畏懼的是誰呢?”江聞踏踏實實地請教道。
範興漢沉默了良久,最後居然也搖起了頭,這可把江聞徹底整糊塗了。
“吳六奇當初沒告訴我,我也還在猜這人是誰。今天來到光孝寺,我本來也想跟天然禪師請教一下這件事,又或許他會知道吳六奇的下落——可惜天然方丈顯然不願意開口。”
範興漢緩緩說道。
江聞微微皺眉:“你是說,天然禪師知道誰說尚可喜畏懼的人?”
一個可以用來威脅尚可喜,或者和尚可喜交換條件的訊息?這倒是江聞所沒想道的地方。吳六奇難道是知道的太多,被尚可喜滅口了?但這個理由,似乎也能解釋,天然和尚敢於同情並庇護明季抗清人士的原因。
酒酣耳熱的江聞忍不住想,他是否可以利用這個辦法,換取尚可喜對耿精忠襲爵的支援。但這樣的訊息真的存在麼?
面對江聞的質疑,範興漢確定無比地說道:“不僅知道,還比吳六奇知道的更早。這件事毋庸置疑。”
照範興漢說,順治六年十月滿清大軍抵達廣州,圍困城池長達10個月,最終攻下城池,平南王尚可喜與靖南王耿繼茂率清軍攻陷廣州之後,屠城十日屍橫遍地,據說就是天然禪師孤身一人前去,說服了尚可喜收手止殺。
而攻陷廣州後大規模的屠殺,據說也讓這場災難的製造者尚可喜從此陷入了無窮無盡的噩夢之中,終日不得安寧的他,經常流連於各種各樣的寺廟道觀,企圖能獲得心靈的平靜。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而據吳六奇所說,就是在這光孝寺中,尚可喜又遇到了當時的住持天然和尚。在天然和尚的點撥下尚可喜幡然醒悟,他聽從了天然和尚的勸導,牽頭擴建寺廟以超度在十日屠城中屈死的亡魂。
天然和尚也趁尚可喜的支援,廣結善緣,發動更多人募捐,官府內外掀起募捐熱潮,乃至於尚可喜的妻子王妃舒氏捐建大雄寶殿,尚可喜本人捐資建天王殿,總兵許爾顯捐資建韋馱殿、伽藍殿,廣東巡撫劉秉權捐資建山門……
如果吳六奇所說屬實,天然和尚之所以能讓殺人如麻的尚可喜迎從佛法教誨,所依靠的就是他手中那個,足以讓尚可喜寢食難安、畏懼憂慮者的訊息。
這一切太過不合理,但在完全不合理中的一絲順理成章,又讓人有些情不自禁地覺得其中大有玄機。
酒喝完了,門外的雨也漸漸停了。
鉛色的天空卻沒有放晴的跡象,層層疊疊的濃雲隨時都像要滴出水來,高懸在人們的頭頂上,蘊釀著下一場隨時可能到來的大雨。
或許這便是大雨將至,而困在寺中的人也只能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一同踩過累漫及膝的積水,各自回家去了。
“風把這個門都吹開了?還好發現了,否則師父知道又要責怪我了……”
小沙彌路過西禪房,看見大門敞開著連忙要上去關門。
小沙彌腳步匆忙而泥濘,唯獨見到那張剃髮緇衣的僧人畫像時他稍稍猶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後再次落鎖,這間荒廢的禪房便復歸於岑寂之中,漸漸隱入昏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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