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艘體型瘦小的綠眉鳥船正順流而下,這船身比較低矮,船頭卻如鳥首尖細,又有一條綠色橫紋而得名。船身前後設有四槳一櫓,各自有人鼓棹不息。
這艘船內可容三五十人,如今吃水不淺行駛速度卻很快,唯獨船老大總是愁眉不展。江聞與袁紫衣沒有絲毫睡意,一同站在船頭四望,也不擔憂夜露深重的侵擾。
“江掌門,你出來這幾日,就不擔心城裡的徒弟們?”
袁紫衣好奇地問道。
“文定、凝蝶、小石頭都是有定性的孩子,我何必耳提面命地追著他們教?”
江聞搖了搖頭:“況且來之前,我給他們找了一間私塾學堂上學,趁這個機會把文化課好好補上,至少識文斷字不能拉下,出去才不會被人嘲笑。”
綠眉鳥船又駛過一處險灘,原本狹小的天地忽地豁然開朗,兩側沙野連綿成片,時而能見到錦麟反射著月光,從水面上一閃而過,浩浩蕩蕩的潮流也順著江口從海中泛起,推出一疊又一疊斑駁的皺摺,直到袁紫衣的眼前。
袁紫衣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色,神色猛然一醒,夜深露重帶來的睏意一掃而空,只覺深夜的天地別有韻味,自己循規蹈矩的出入作息之間,卻不知昏昏噩噩錯過了多少絕景。
“孟夫子說要存夜氣,正精神,害得我好久都睡不好覺。夢裡我沒想起什麼,卻總是夢見些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江聞似乎心情有所變化,說起了些不相干的閒話。
袁紫衣也有些慨嘆地說道:“原來江掌門也會有去國懷鄉之憂。我也是離開了峨眉山,才總想起那些平日裡司空見慣的景色。”
江聞微微一笑,卻是搖了搖頭,右手搭在腰間的青銅古劍上,略一思索,終究沒從漆木劍鞘中拔出寶劍,轉手從背後取下了雙鶴桃木法劍鞘,拔出一把劍身似流淌著盈盈水波的白玉劍,獨對著蒼茫的天地沙洲。
“夢未過半我不敢輕易閉眼,每次等到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
略微頹喪的餘音縈繞未絕,江聞手中的白玉劍就猛然一揚,在天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了他的左手之中。
“可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江聞立在船頭,手持一泓秋水般的白玉劍,從頭到腳沒有絲毫的動作,身上卻升騰起一股凜然氣勢,彷彿要以身化劍,斬破世間一切的迷惘執著,醞釀著超脫於劍招之上的境界——
但這一劍,究竟該怎麼斬出去?
這是江聞近來一直在研究思索,如果再次對上趙無極該怎麼對付。
夷怪蜃螺之後,江聞也沒把握能再斬出那超越巔峰的一劍,無法全力施展的內功終究是個短板,纏鬥之時很容易露出破綻。
而趙無極的天蠶神功已經臻至化境,儼然摸到了無形無意的門檻,說不得就能憑藉高深的功力刀槍不入、飛天遁地,到時候即便是自己,也不見得還能靠著武學境界壓制住對手。
逃,那是迫不得已的辦法;打,又不見得能佔到便宜,除非帶上三五個丁典一般的巔峰高手,否則絕無穩贏的把握。
幸而雙方還未正式撕破臉皮,江聞才能用剩下時間摸清對手底細,至少也要把這門來歷不明的天蠶神功琢磨透徹。
說到這門武功,江聞其實一直都知道一些零星內幕,並且不全是出於金庸江湖或者穿越前的記憶。
初到明清江湖的他拜訪過嵩山少林寺,自然也潛入過湖北武當山。
在武當派真武大殿後的藏經閣中,江聞翻閱過三豐祖師留下的典籍,其中內容和《明一統志》中記載基本吻合:【張三丰,曾居寶雞縣東三里金臺觀,自言辭世,留頌而逝。民人楊軌山等置棺殮訖,臨葬發視之,三豐復生後入蜀,見蜀王又入武當山,或遊襄鄧間。永樂中,遣使尋訪不遇,為官以待之。】
為了防止屍體腐爛,一般的入殮臨葬都不會超過十天,而這次張三丰的死而復生就持續了九天,被稱作是“陽神出遊”,他夢中得玄帝授拳,以單丁殺賊百餘,遂以絕技名於世。
江聞基本可以確定,就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後,張三丰才赴了武夷山縵亭峰的架壑昇仙宴——此時由於還在遊方,故而這件事隱秘無比,就連馮道德都絲毫不知情。
第二次類似的經歷,是他在武當山開宗立派後的事情。張三丰在後山足足閉目睡了九九八十一天,如不是因為尚有一絲呼吸存蕩,徒弟們都打算要架柴燒掉他的遺體了。而經歷這次的死而復生,張三丰功力再進一層樓,創下了玄之又玄的太極丹道。
這一次之後,張三丰前往福州城幽冥巷,全覽了髑髏太守黃裳留下的《九幽真經》,武學境界也提升到了無法估量的程度,這事在武當派中留下隻言片語。
可第三次且也是最後一次,張三丰獨自走入後山密室之中,提前十餘日辟穀絕食,只飲清泉食水果,最後再也沒有走出山洞,當武當派道門四仙和俗家七俠一同進去收斂屍骨時,只發現一具纏滿銀白絲絡的佝僂乾屍。
最後也是他們,向武當派上下眾人宣告三豐祖師仙去的訊息。
江聞知道武夷山上的長生不死藥、福州城幽冥巷的幽冥還魂道,說到底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虛無之路,只是一些被不可名狀存在所扭曲的東西,以張三丰的性格與實力絕不會曲就,很有可能會去尋找其他的辦法。
本來江聞一直懷疑是武當派把假死龜息的祖師給當柴燒了,如今想來,極有可能是他練成了這門神奇的天蠶神功,想要在長生久視的道路上更進一步,卻最終未能破繭羽化……
漆黑的江水蜿蜒起伏,流淌於廣袤無際的天穹之下,而兩岸田畝皆茂林低垂在地,像是蟄伏沉眠的動物,偷偷將羽翼收攏作一團,只是在偶被寒風經由時,才發出簌簌落落的悲聲。
清冷月光下,稠密河網氤氳而起的水霧四處瀰漫,讓行人似置身於茫茫的煙波之中,從流之時,只能看見河道忽寬忽窄,綠眉鳥船也跟著東飄西蕩,全然不知水面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湧動,只能從撐船之人如臨大敵的表情中,隱約瞅見一點端倪。
船老大神情更加緊張,緊握船棹的粗大手掌也滲出冷汗。他本來不想接這夜船單子的,西江自有其兇險之處是外人莫知,更別說還帶著幾個用意不明的江湖人士。
然而他發現這群人裡有老有少,顯然不是劫船越貨應該有的配置,單趟就值三十兩銀子的船資又太過豐厚,這才甘願冒險走上這一遭。
船老大小心翼翼地掌舵護航,才帶著迷戀地看向江聞手中銀錠,小聲說道:“貴人小心了,這裡的險灘夜船難行啊。不知你們這麼多人連夜要去江口,究竟所為何事?”
“不要多問,你自開好船便是。”
江聞一開口,就讓他吃了個軟釘子——鑑於尋常百姓對疍民的歧視,江聞在出行前特意囑咐船家不得詢問船艙中人的身份,否則船資分文不給。
船家如果說不愛錢,那肯定是假的。
如今清廷在粵閩浙三地緊鑼密鼓地操演水師,一副要直搗鄭氏大本營的架勢,舟師倚重的無非是船楫之利,沿途徵兆呼叫了無數船隻,直接引得市場價格暴漲,以前能買下一艘小船的錢,如今連一塊做船的好木料都搶不到了。
船又貴、材料也不便宜,可日子還是要過,總不能因為珍惜船隻而因噎廢食,不出來跑船掙錢吧,故而此時像江聞這樣的快錢生意,就特別能讓人動心了。
可慢慢的,船老大也開始察覺端倪,忍不住想打聽點詳情。
譬如船家發現不管木船風浪如何顛簸,江聞都像兩腳生根一般站在船頭,絲毫沒有踉蹌搖晃的窘態。還不單單是他,一旁的美貌姑娘也能穩如泰山地站在船頭,甚至就連船中十幾名老小船客,似乎也對這樣的風浪顛簸習以為常。
“船家,我看這裡明明波平浪緩,水也不深,會有什麼事端呢?”
江聞幽幽問道。
“貴人有所不知,你們尋常人怕水深,我們這些河上討生活的,卻最怕水淺。”
船家收回視線,謹慎地掌握方向,略微緊張地向江聞解釋道:“遇見水淺的時候,輕則破倉進水、重則觸礁人亡,每一步都得膽戰心驚。”
袁紫衣聞言卻咯咯笑道:“船家,你們這般常走這條水路的,莫非哪裡水深、哪裡水淺還不知道嗎?是不是嫌船資不夠?”
船家連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這條西江有古怪。我們走夜船的時候,就常會有人莫名其妙地出事,也容易看見不乾淨的東西,尤其是那種夜黑風高,月亮生毫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可能撞見……”
行船走商的人,往往有更多的隱諱禁忌,與江聞聊到這些的時候,表情也越發不自然了起來,他時不時會用長竿插入水下,撥動著河面劃出道道暈痕,這才略微放心地收手,如此往復不曾停下。
江聞和袁紫衣不解對方用意,但也不好意思打破砂鍋問到底,便兀自站在船甲板上不語,立看兩岸風光流過,輕巧地駛過數里荻花。
眼見陰流暗湧被甩到了身後,船老大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解釋到剛才的舉動。
“客官見諒,西江上常有船家碰見怪事,說江底有東西跟著他們,還會碰見爛到不成樣子的平底船迎面而來,上面密密麻麻地都站滿了面色青紫、屍骸潰爛的兵卒。”
船老大回憶著別人對他敘述時的惶恐,“那些據說都是前宋的御林禁軍,突遭風浪罹難而全軍覆沒,未能趕上崖門之戰,便化為不肯投胎的厲鬼,往來於這條西江之上……”
西江的狹地被輕鬆穿過,三個時辰的水路終於要走到盡頭。再往前就能看見章丘崗村和江口的景緻了。
眼見已經闖過危險區域,船老大連忙叫上手下扯起風帆、奮力搖槳,抓緊趕完這前往江口的最後一段路,便打算在章丘崗村歇上一夜,等到天明再買船離開。
“貴人,水底下好像有蛟鬼作祟,快隨我們上岸!”
一個疍民突然開啟客門衝出船艙,江聞才發現裡面的成年疍民都不約而同地,保持著四肢趴著耳朵貼地的姿勢,全神貫注地緊張聆聽著什麼,老弱婦孺也正緊緊抱在一塊,面露驚色。
江聞連忙想要上前詢問,卻被船老大更快一步地擋在面前,怒髮衝冠地對著他喊道:“哪來的疍戶!媽的,這船裡不會都是疍戶吧!”
他面露兇光地看向江聞,“這些人都是龍蛇蠻怪,最會拿人祭水,你是想害死我們嗎!”
可這是疍民第一次在江聞面前無視了斥責鄙夷,也沒有顯露出一絲怯弱猶豫,只是繼續對江聞說道:“快,水底下的蛟鬼要上來了!”
就在此時,一直以來都平穩執行的綠眉鳥船,忽然想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樣,猛地剎在了原地,四處都傳來碰撞搖晃的聲音,連龍骨都發出牙酸的吱呀聲!
“殺才!又是怎麼回事!”
船老大一個趔趄撞在船杆上,怒罵一聲就吼問著划槳的小徒,生怕聽到船身觸礁開口的噩耗,“誰讓你們停船靠岸的,全都給我停下!”
此時的情景已經明顯不對了,在停頓晃盪之後,原本順流而下的綠眉鳥船忽地越走越慢,直到停滯原地不動,幾名船上小徒分明咬緊牙關拼命划槳、船頂風帆也被扯到全開,整艘船卻停留在寬闊的西江水面之上,寸步也不能移動。
這模樣不像是停船,反而像是被一艘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大船迎面撞上,生生地逼停在了江面之中!
船頭燈火越發昏暗,凝縮到只剩菸頭似的一點,這點式微的燈火存在,彷彿只是為了襯托出周遭極度昏暗的場景。江聞連忙攔住船老大,同樣震驚無比地看向那裡:“船家前後都有古怪,你當心!”
江面微風劃過,所有人都能聞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腥味,此時沙洲和江水中都帶上了這種味道。也常走夜路的人都會明白,在夜晚出行時經常感覺陸地是白色的,而水卻是黑色的,晦暗不明地根本看不清它該有的樣子。
剛才錦麟躍動的水面之上,此時泛起更多更密集的波瀾,此起彼伏像是江水被煮開前的暗沸,彷彿有什麼東西正要躍出水面,即將撲騰到岸上來。
船老大面色鐵青,猛然拿起棹杆就衝到了船舷邊上,抬手就往水裡戳去,牙關緊咬、雙目圓睜,似乎已經驚怒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在和陰柔邪僻的江水惡鬥抗爭。
袁紫衣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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