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他的鼻子大喝。
耿精忠被說傻了,甚至懷疑面前的人就是個毫無理智的腐儒。
在他面臨的處境,本想靠裝瘋以退為進結果被堵住去路,這確實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結白蓮教有什麼關係?
這個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贓,難道不去招惹白蓮教,清廷就拿自己沒辦法了?
江聞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應該勾結大反賊鄭成功啊!”
此話一出,耿精忠臉上的詫異瞬間化為了不可思議,瞳孔放大雙眼無神,明明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只能重重地呼吸著,導致心跳猛烈得清晰可聞。
他感覺自己的心跳錯了拍,某種更猛烈的懊惱正像是大海深處生成的海嘯,轟隆隆地沿著海天之際席捲而來。
江聞接下來的話,依舊擲地有聲。
“裝瘋有什麼用?在你棋差一招的時候,就應該立馬投子認負,吸取教訓然後另開一局,而不是硬撐著想從殘局中獲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才會抓著你的破綻窮追猛打!”
在江聞的眼裡,耿精忠絕不是個無膽之人,但也不是一個沉穩深算的藩王。
日後的他在削藩的威脅下敢於主動發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還會想著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兩藩。
這種古怪的行為,只能說明他的性格色厲內荏、貪功諉過,對於做錯的選擇不僅不敢承擔,還會主動使昏招試圖掩蓋,以至於落入死局。
耿精忠面色漲紅,雙拳緊攥著不肯鬆開,眼前浮現出了無數深感屈辱的畫面,似乎自己還是當初那個跪在清宮之中,瑟瑟發抖不敢反抗的藩鎮質子。
“原來你才是個瘋子!”
耿精忠咬牙說道。
江聞的表情卻不以為然,就像一個瘋到深處的正常人。
“這算什麼?如果想動手,那就必須先做好撕破臉的準備,必須把謀逆的想發寫在臉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對你動手,乃至插手藩鎮事物了。”
江聞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問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麼地方?是東南防務。東南最擔憂的敵人是誰?是閩南鄭氏!所謂的白蓮教不過癬疥之疾,派出一任欽差、三百精兵就可以剷除殆盡,而若是耿家勾結鄭成功,就會是一場數省糜爛、東南鼎沸的大亂!”
這不是江聞在胡謅。
日後的三藩之亂時,耿精忠就是依靠與臺灣鄭經聯手,才打得南方清軍節節敗退、首尾不能兼顧,而耿家敗亡之始,就是耿鄭兩家因為利益劃分而開始互相攻訐。
“我若是做此行徑,焉能有我繼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嚥了口唾沫,嘶啞著說道。
江聞的表情卻極為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個幼稚之處了。你是不是以為只要有你父王耿繼茂在,不論如何都會護著你保著你?而現在他將你作為棄子,你開始覺得無依無靠了!?”
耿精忠又一時語塞。
支撐著他在清宮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戰不朽的父親耿繼茂,只有當父親取得了赫赫大勝,順治和孝莊對他的刻薄態度才有會一絲收斂。
不知何時起,他的所作所為的一切底氣,都是這個常年征戰在外、自己叫做父親的陌生男人。可兩父子真正相處的時間,還不到尋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見面都不曾說過幾句話。
“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殺後,清廷所忌憚的是麾下精兵作亂,因此當時雖然削藩一事甚囂塵上,多爾袞還是力排眾議地,讓你父親作為耿家長子繼續統兵,一則收攏人心避免譁變,二則作為先鋒測試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鷹戰術又成功了。臨危授命的耿繼茂南下全力作戰,次年便與尚可喜率數萬鐵騎攻入廣州,成為了不折不扣、無可反駁的忠臣,成為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繼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當今時勢清廷已經一家獨大,耿家想要再掙扎求生,一則必須有獨擁人心的旗幟人物,二則必須外有強敵確保地位,如此才能讓清廷對削藩一事仍舊投鼠忌器。”
江聞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親耿繼茂如今雖然春秋鼎盛,但總有衰頹的一天。本來這個人物不是你,還能是你那牙牙學語的弟弟們嗎?”
當一個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會變成面前咬牙切齒的矛盾模樣。
耿精忠既不願意忍受失敗,也不願意承認錯誤,相比之下鄭成功就舉重若輕得多,南京城下大敗後元氣大傷,折損戰將七十二員,依舊能在明年的廈門大敗達素,殲滅清兵萬餘,讓勝券在握的安南大將軍達素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幾天,或許……”
耿精忠深深嘆了一口氣,壓制住內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是年少老成,已經是算無遺策,可時至今日才發現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來,依舊無異於孩童的撒潑打鬧,不值一哂。
江聞忽然站起身來,袍袖拂過空氣渾濁的室內,掀起一陣的惡浪。
“誰說晚了?”
江聞的語氣邪僻萬分,似乎帶著瘋子才有的表情,話語也極具蠱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謂上位者並非能事事預卜先機、佔盡上風,而在於犯錯之後,都能第一時間找到毫無破綻的藉口掩飾過錯!我看世子您如今從事,就極有梟雄之姿,所謂慮敗之憂,也不過差了臨門一腳,就能起死回生!”
這番話字字誅心,幾乎把上位者的臉放在地上踩,可細細思索卻極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願意觸及回憶,卻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長……請為我指點迷津!”
聽到這句話說出口,江聞就知道耿精忠變了。
這個剛剛成年的世子,此時已經展現出了極強的可塑性,隨著少年心性最後被磨去,就像新窯瓷器的火氣褪去,終於開始向攪亂天下的梟雄靠攏。
尤其是對方此刻表情之誠懇,若不是江聞敏銳地發現他依舊沒碰水囊一根指頭,都差點被他騙過去了。
“世子免禮。你可知道我在西湖邊上除了目睹達素折戟,還看見了什麼嗎?”
江聞坐回花梨椅上,緩緩說道,“鑄鐵鎮水獸上岸時壓死數人,導致大亂,忽然湖中城垣高聳,樓櫓崢嶸,旌旗帆檣旋繞於城外者,紛沓分明於煙靄中。”
“眾人驚呼不定,此時耿王爺所埋伏的親兵忽然趕至,與安南大將軍達素輕車簡從帶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對峙,以福州防務的聖旨為由寸步不讓。”
“耿王爺連日看似退讓,實則在清廷的腳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進城擾亂還能說是擒匪剿亂,但達素這貪功冒進的舉動就徹底落入了算計。”
“他們原本從圈禁世子一事,以為耿王爺沒膽子與欽差作對,但這招‘兵戎相見’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爺動刀的膽氣。就像我先前說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結鄭氏,幹一回真正的養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結舌,深深地低下了頭,將表情藏在拱手的陰影裡。
“若是這樣,我也只能向父王請罪了……”
江聞微微一笑,顯得詭異又殘忍。
“世子多慮了。您招攬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揮,都被勒令還家思過,這座院子外連貼身的親衛都被撤走,此時隨便一個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爺深謀遠慮不假,卻不見得想要恢復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殺手前來,雙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無故暴斃的訊息,隨後朝廷哀撫封贈、王爺厚禮回貢,就能把福州城中種種不快自然而然地翻過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絕不……”
耿精忠驚叫出聲,隨後強行壓制住喉嚨中的聲音,把後半句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因為他突然發現在對方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已經想不到可以反駁的理由了。畢竟要是沒有了靖南藩鎮,靖南王和世子的名頭不過是個笑話。
孰重孰輕,一目瞭然。
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說的“瘋得徹底”——為了藩鎮我連親生兒子都能捨斷,你們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會發生什麼事?!
耿精忠如墜冰窟。
“世子倒也無需如此擔心。就在雙方對峙之際,在下見時機成熟便現身說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後,兩方都同時答應撤兵罷鬥,各歸本陣。”
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燈火搖曳下顯得變化萬端,猶如鬼魅。
“勸鬥時為了師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義。耿王爺如今久居深宮、音訊不出,似乎有些將士誤以為我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舉動,也是耿王爺的授意之舉……”
江聞停頓片刻,此時屋外已經耀出火光,陣陣腳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無數人環繞在這座世子宅邸的周圍,卻不約而同地屏氣息聲。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陣陣往脆弱緊繃的大腦中湧去,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讓他連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將倒向牆角。
但隨著江聞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覺得一股暖流湧到身體裡,渾身的疲憊都削減了幾分,緊張與迫切卻仍舊衝昏他的頭腦。
“曾、徐、白各位將軍聞訊,連夜帶兵前來世子府,王府的親軍大概是為了將功贖罪,也沒有阻攔他們的膽量。此刻大家都以為世子即將被釋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為得罪過您而擔驚受怕得很呢。”
江聞豎起耳朵聽了片刻,“此刻想來,應該已經到大門口了吧?世子雖然是萬金之軀,也應該出門稍迎一步吧?”
感謝陰謀交錯的複雜性,讓江聞恰到好處的暗示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四兩就能撥動千斤,更何況兩千兩百斤乎?
耿精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經從大喜大悲中解脫出來。
他艱難地彎腰撿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氣喝光。
江聞微微一笑,又上前對他說了最後一段話,便看著他將散亂的頭髮在腦後一系,光著一隻腳推開了房屋大門。
火光晃眼,甲冑閃爍,門口當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開,後面諸人也毫無倦容,整裝護衛著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將不大的院子保衛得水洩不通。
耿精忠站在門口,只覺得眼前的景象如夢似幻,自己彷彿只是經歷了一場噩夢,在夢裡他頹唐、沮喪、懊惱,苦痛,但醒來後失去的一切都回來了。
年輕的世子竭力繃住臉,看著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讓他享受的時間不多了,父親有命令入夜之後絕不見客,可一旦清晨到來、親軍入府,這場美妙的誤會就會像清晨的露珠一樣破滅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這座偌大的福州城裡,唯一一個不願看見天明的人了。
三位統領沉默著跟在踉蹌前行的耿精忠身後,手下親兵的火炬匯成長夜裡的一條火龍,前呼後擁地跟隨耿精忠向王府的深處走去。而在人群裡,他們也確確實實看到了西湖邊出現過的那個人——三人雖然被勒令思過,手下的探子卻從未停歇。
探子們不約而同地傳回了一個,關於西湖邊上罷斗的離奇故事。
探子說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現,舉起了湖中壓死三人的鑄鐵鎮水鐵犀牛,隨手一扔便丟擲丈外,正好落入達素與耿繼茂對峙的親兵之間,震懾住了全場。
讓雙方驚詫而還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鑄鐵鎮水鐵犀獸身上,歷經不知多少年月依舊清晰可見的銘文,上面寫著“鑄犀作鎮奠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監鑄官查文徽鐫石,重兩千兩百斤。”
他們當時就想通了,耿王爺既然將如此高手潛藏在世子身邊,那麼所謂的廢位犧牲絕對是惑敵之計,自己亡羊補牢猶未遲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江聞剛才說的話也在腦海裡盤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遺忘,因為他最後的生路都在其中。
這句話聽來簡單,說出口卻讓人膽戰心寒,幾刻鐘後或許就將成為他遺臭萬年的開端。身後道人穿著道袍,卻像一個從地府爬出來的惡鬼,輕巧萬分地就讓他接受了父殺子,子逼父的說法。
那人雖然雲淡風輕,但耿精忠知道這世道已經將他徹底逼瘋,化為了滔天而來的洪水猛獸。
那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須站著來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穩、最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出那句話。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