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怪木森森,臨山的霧氣從巖縫中瀰漫,遮蔽了眼界,只有孤零零幾名押差扛著重物,在一條小路上走著。
朦朧夜色中,幾人時而看到瓦簷破損,時而聯想到風雨侵襲,時而遙望著這些破樓是如何艱難困苦地,支撐在美輪美奐的衙署建築之中。
夜影湧動,幾人轉過福州府衙西側的花廳深處,突兀地延展出一條蜿蜒曲折小路,隱隱通向幾座隱藏在林蔭中的古舊庭院,銅鋪首雕飾已是前宋風格,自然早已鏽跡斑斑。
從這條路走去,幾人一路經過四角攢尖式頂的法鑑堂、熬審房,陣陣陰風似乎裹挾著經久不散的怨氛與死氣撲面而來,讓老押差都感覺骨頭髮冷,腳步變得沉重。
千百年來這裡或許有人能逞得意氣,卻沒有一個能討到公道。
“媽的,都走快點,這鬼地方來一次就倒黴一次……”
前面的老押差幾乎滑倒,緊忙催促道,“這榕城正處多事之秋,若不是知府大人忽然點簿,我今天才不來這鬼差事。”
見到有人打破壓抑,幾人都長出一口氣,另一名押差趕緊說道,生怕該死的寂靜再次包圍上來。
“他奶奶地,我怎麼隱約聽說是耿王府的白總兵託人,這才找到的知府大人?”
另外兩名押差嘴裡也不乾不淨地罵詈著,據說這種辦法能增旺身上的三盞陽火,避免此行被待質所裡夜間遊蕩的髒東西纏上。
“怪事也是事,還不都是人做出來的?”
年輕押差不服氣地說道,“就像三山兩塔的怪事,我聽說就是耿家的人深夜著開挖黑白雙塔的塔底導致的,”
“胡說,城裡人還說誤闖目睹的人當場就被殺頭了,那是誰活著說出來的?我更好奇這些東西,怎麼非要送到這鬼地方來?”
“還用問嗎,肯定是給前幾日被關進去的犯人啊。罪名是什麼來著?殺人?”
“別問!耿王府都如此跋扈,那朝廷欽差抓人還需要理由?”
一名老押差立即喝罵出口,他很清楚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於是想辦法要說服這個愣頭青閉嘴。
西北角陰森的磚石樓,哪怕四周圍以竹籬,攀滿藤蔓,院外千竿竹遮蔽繞,也擋不住散發的臭味。
那唯一一名新來的押差捂著鼻子抵禦溷臭,沒有想到外表富麗堂皇的福州府衙裡,會有這麼一個髒亂不堪的所在。
“你沒見到那個欽差多厲害,這幾天連抄了二十幾家,抓人抄家有誰敢說個不字?我看他就是煞星下凡,天生就來破戶滅門的!”
新押差聯想起了衍空和尚凶神惡煞的面貌,還有當天夜裡帶人將知府胥吏一發趕出去的跋扈,當場竟然沒有人敢抬頭仰視。
但他畢竟年輕氣盛,嘴裡還是不肯告饒。
“欽差功夫再厲害,那也和咱們一般的一個腦袋兩條胳膊,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幾名老押差嗤笑一聲。
“那你說,原先耿王府的小王爺厲不厲害?據說他就和欽差見過一面,回去就被嚇出了瘋症,到現在都關在府中。”
說話聲漸漸平息,從山牆靠前簷開著的直欞窗,隱隱能見到四名押差前後配合,吃緊地抬著吃食衣物大箱子,正往深處走去。
“人嚇人,嚇死人。坊間傳聞這和尚欽差喜愛生吃人肝,難不成也是真的?”
“不無可能啊。你看他赴榕城的第一天,就敢往待質所那鬼地方塞犯人,行事跟當初的凌知府如出一轍,一看就不是寬宏之人啊……”
不小心說到這個前任的知府,幾名老押差都安靜了下來。
道路越發難走,四人只能走成前後銜接的一排,逐漸靠近了一座月光也照不到的依山建築。
這外牆上的蒼苔綠蘿遍佈,破損大門黑洞洞地敞開著,正是一切陰森可怖氣息的源頭。
新押差年少氣盛,總覺得這幾個老幫菜一路都在嚇唬自己,不服氣地說道:“那這個待質所又有什麼了不得的?你們怎麼就嚇破了膽?”
“進去裡面可別亂說話了,把人放進號房就走!”
老押差們齊齊停下腳步,囑咐著新押差,“福州前任有個知府凌大人,手段酷烈、擅造冤獄,那幾年帶著師爺把這裡打造成了一處人間地獄。”
“善良柔弱之輩入內活不過三日,故而待質所中活下來的全是強梁盜賊,能活到今日的更是隻有幾個大奸大惡之人,你可別惹著了他們!”
“他們犯的什麼罪?怎地如此兇殘?”
新押差硬著頭皮問道,心想裡面莫非關著經年行兇的大盜匪魁?
“不知道,也沒人知道。”
亂世之時天地倒轉,幾人毫不諱言自己身為差吏害怕囚人的事實。
邊上另一個老押差補充道,“前任知府在十幾年前,死在了前明隆武帝出奔那天,一干胥吏也各自出逃,以至於案宗全都離散焚燬,連這些犯人幹了什麼惡事都不知道。”
新來的押差想破了腦袋也沒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最後只有訥訥地問了一句:“連罪狀都沒了,待質所裡的這些犯人都不放也不跑嗎?”
此話一出,陰暗小道中人聲靜息,走在隊伍末尾的老押差沉默了許久,終於說道。
“放?這事情本就是無頭冤案,放也不是殺也不是。歷任知府害怕在京察大計上被抓住把柄,被上報個決事昏聵之名,就命令衙門每日送去三餐飲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一個老押差口氣怪異的說道,“加上咱們重刑伺候,姑且算是穩住這幫兇徒。更重要的是直到現在,也沒人告訴他們明亡已經十幾年了……”
黑暗中單獨響起一個倒吸冷氣的聲音。
“這都是什麼缺德事……”
幾名老人乾脆停在門口說話,連忙警告他,“進去千萬別亂說,鬧出事情來誰也承擔不了……”
一名的老押差似乎琢磨了許久,末了才小聲說道:“那個新來的犯人也不是什麼善茬。我聽說朝廷欽差逼趙師爺入內,想要拷寫案卷文書,結果他走到門口就逃了出來,就因為看見了鬼差出巡,還有人念著讖詩,全都是詭譎離奇的東西……”
“哦,說來聽聽?”
幾人紛紛詢問。
老押差再三確認周圍沒人,才輕聲說道:“我哪裡記得住,還是趕緊做完差事就走吧!最近城裡的瘋子也太多了,前幾天城西義莊裡也出現了兩個呢。”
“這個我知道!有兩人闖到義莊客死的殘屍腐骨裡刀砍劍伐,狀若瘋魔,據說抓到的時候,嘴裡還塞滿了腐屍身上的爛肉呢……”
“嘖嘖,當真嚇人!”
可就在他們幾人在門口嘀嘀咕咕不敢入內的時候,陰森可怖的待質所裡,猛地傳出了一聲曲折飄颻的叮噹開路聲。
伴隨著他們僵硬地轉身,足以讓他們魂飛魄散的,是小路兩旁此時夜霧瀰漫,影影綽綽。
兩道模糊人影像木偶一般移動,手中持劍,或執法器,或搖鈴鐺,叮叮噹噹脆響,似乎還有幾道影子正披麻戴孝跪著,哭哭啼啼,只覺得全身不寒而慄……
腥風怪霧迎面而來,幾名押差魂飛魄散地倒在地上,只覺得陰差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前後兩人的七竅中更是流出一股股的黑血。
可就在此時,另外一股陰風折衝而來,伴隨著屋堂曲折迴盪,似乎有許多人在和聲同氣地怪叫著莫名的詩句。
待質所裡嗚咽傳來的音節韻律抑揚頓挫,一聲聲鑽入他們的耳中,夾雜有無數刑具、牢柱、鐵鏈起活作響,陰暗中的冤魂切齒咬牙的慘呼與怪笑,幾名押差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扭曲,直到再也遮不住瞳孔中湧動的恐懼。
“忽有狂徒夜磨刀……”
“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
“殺人何須惜手勞……
江聞在待質所裡鬼氣森森喊著,將門外的人嚇得魂飛魄散。
直聽到外面哐噹一聲重物落地,狂風倏忽來去,他這意興闌珊地出去看了一眼,發現並非衍空和尚派來的師爺,而是兩名死不瞑目的差役,和幾個被嚇得便溺失禁的押差。
“也不知道這算是誤救還是誤傷。”
他渾不為意地拿走了東西,看著箱子上面福威鏢局的記號,微微點了點頭。
這是他住進大牢的第四個夜晚了,一切都很順利,這裡麵人很友善、環境很清幽,就是衛生條件不太好,因此他特意找了一間沒有汙物血痕,打掃得最是乾淨的牢房。
“二位獄友,今天我那兄弟送來了好東西,咱們相見即是有緣,想要的吃穿用度自己拿吧。”
江聞大手一揮,對著牢房中兩個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的人說道,絲毫不在乎他連這兩人的臉都看不清。
說來也是巧合,江聞進來之後只覺得宛如人間地獄,裡面殘存的幾名犯人無不是兇外表詭譎可怖、日日磨牙吮血,都是單獨關在狹小的籠子裡,行走坐臥不離其中,以至於處處骯髒不堪。
唯獨最深處的牢房中,只住著兩個沉默無言的犯人,竭盡所能地把自己打掃得乾乾淨淨,牢房也收拾得清爽整潔,並且沒有遭到其他人掠奪欺負。
原因也很明顯,這處牢房雖然屋裡乾淨,唯獨木窗牢柱上染滿了經久發黑的血跡,讓人不寒而慄。
江聞的心一向比較大,自顧自地劈開牢鎖住了進去,和這兩個莫名其妙的獄友打了聲招呼後,就找了塊地方了當作自己的地盤。
聽到江聞的招呼,身材高大的獄友走了過來,他的兩鬢已經未老先衰地斑白了,獨自拖著沉重的手銬腳鐐,嘩啦啦地走了過來。
套在他脖子上那條粗大的鐵鎖鏈,壓得他的身體都無法直立,緊鎖於四肢的手銬腳鐐也嵌入皮肉裡,因日久淤血變色生瘡,和皮肉徹底長到了一起,就算拿鑰匙開啟都不一定能分離。
這人艱難地拿走了一套乾淨的衣服,想方設法地穿到自己身上,格外蒼白的臉上擠出一道笑容。
“多謝。”
對方的聲音醇厚有力,絲毫沒有因久困牢獄變得沙啞瘋狂,這也是自江聞進來後,他們成功交談的第一句話。
另一邊的獄友則比較沉默,仍舊盤坐在靠牆的床位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江聞挑了一隻荷葉包裹著的麻油雞扔到了他乾淨的草蓆上,才看到他深深皺眉後睜開了眼,緩緩伸手拿走了那隻肥雞。
隨著身體移動,江聞又看到了深深刺穿他琵琶骨的兩條鐵鉤。
鐵鉤嚴重限制著他向前傾身的動作,長時間倒刺在骨骼之中,傷口如今已經流不出血,卻依舊讓他痛苦無比,伸出雙手的手指更是殘缺不全,顯然受盡了牢裡的拷打酷刑。
他一句話都沒說,自顧自地吃起了肥雞,直到滿嘴流油也不曾停止。
江聞很欣慰地看著這一幕,自己進來龍場悟道三天,終於和獄友達成了良好的關係,下一步肯定能徹底融入這裡,然後爭取減刑出獄、重新做人。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外面的朋友,你們要不要進來一起吃?”
林中的怪風猛然襲來,兩道瘦高怪異的身影忽然出現,足不點地向著待質所深處襲來,亂塵迷住了沿途牢房囚犯的眼睛,只感覺一股凜冽的殺氣交鳴。
江聞不受影響地睜著眼睛,凝視著那兩道襲來的怪影,瞬間拉過身邊的高大囚犯擋在自己面前。
“獄友,好東西你們兩個都享受到了,我這兩個仇家前來,你們是不是也一人分一個?”
沉重鐐銬的犯人面色慘白,臉上依舊是勉強的笑容。
“與我無關。”
江聞又看了一眼刺穿琵琶骨的犯人,對方還在細緻地啃著燒雞,連頭沒抬一下,五官全都埋藏在蓬亂的虛發之中,顯然也是指望不上了。
可惜。
江聞心裡暗歎了一聲,這才站起身來,
“常氏昆仲,你們師父之死與我沒有分毫關係。當天我與你們一同進入了幽冥巷,外面的事情絲毫不知,這一點你們應該很清楚才對。”
僅隔著幾道牢柱,江聞也清楚地看見了常氏兄弟的面容。
他們在幾天內已經瘦得脫了相,濃重眼圈和血絲密佈的雙眼宛如妖魔,一身磨損到破破爛爛的黑白長袍,如今更像是傳說中的勾魂使者了。
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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