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娑娜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不太一樣。
修道院的嬤嬤發村裡買的甘蔗糖的時候,其他的孩子會哈哈大笑,她也想笑,張開嘴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那個時候她是同齡人口中的怪胎,沒有人會跟她玩,
如果嬤嬤要修道院的孩子們分成兩組做遊戲,另一組一定是她一個人,而她面對的往往是另一個小組的古怪眼光,亦或是幾聲壓抑的低笑。
當其他的孩子因為調皮被嬤嬤訓斥的時候會哇哇大哭,而她卻從不知道哭出聲來是什麼滋味,不僅僅是因為她從不會惹嬤嬤生氣,還因為她不想體驗哭泣。
娑娜不敢賭自己會不會哭,所以她是修道院裡最乖最乖的孩子。
不會笑就已經讓她淪為異類,如果連哭都不會的話,她害怕自己失去最後的溫暖。
這溫暖來自於收養她的老嬤嬤,這富有耐心的溫暖不僅僅為她保留了被許多人覬覦的靉華,還教會了她什麼是愛,
如何去愛,又如何被愛。
於是她明白了,溫柔的笑容是治癒人心的良藥,她並不需要開口說話,不需要哭,不需要笑,別人也一樣可以認同她,喜愛她。
在嬤嬤無私的愛中,她逐漸得到了同齡人的喜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成為了修道院裡最受歡迎的孩子,就算是再桀驁不馴的頑劣男孩,在她的身邊也會盡其所能地展現禮貌和溫柔,
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她會一視同仁地愛每一個人,無論是傷心還是喜悅,亦或是想說又不敢亂說的小秘密,修道院裡的孩子都會第一時間來找她傾訴,這個時候,令人難過的‘啞’成為了她受人喜歡的地方。
正如嬤嬤所說,待世界以溫柔,世界回以微笑。
能有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很知足了,上天卻尤為厚待她,當嬤嬤從別人的手裡為她找回靉華的那個夜晚,她在嬤嬤溫柔的眼神中,第一次奏響了伴隨著自己來到修道院的唯一夥伴。
別人無法撥動的琴絃在她的手中彷彿有了靈魂,她的人生第一次有了微笑之外的說話方式——當指頭撥動靉華的琴絃的時候,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融入到了琴聲之中。
她第一次體會到了放聲大笑,又第一次明白了放聲大哭的感覺,在那個夜晚之中,嬤嬤和偷偷躲在房間外的孩子們聽到了她隱藏在琴絃之中的聲音,陪她一起笑,又陪她一起哭。
她奏響了沒有人能奏響的絃樂器,她用音符證明了靉華為什麼會被她的父親或母親與她一起丟在修道院的門口——只有她能奏響靉華,靉華從未屬於任何人,自始至終,只屬於她。
正因如此,修道院內,再也無人以‘借用’的名義試圖奪走靉華,從不離身的靉華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她表達情感的主要方式。
她找到了比微笑和傾聽更令人喜愛的交流方式,那就是彈一首曲子,而她的曲子則成為了拉林行省最受歡迎的樂符。
娑娜原本以為,自己會在修道院裡慢慢長大,直到接替嬤嬤的衣缽,成為新的修女,用自己的琴聲治癒更多的人,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卻因她而起,波及到了修道院。
嬤嬤告訴她,有很壞很壞的人要帶走她,嬤嬤只來得及告訴她要遠離‘納沃利兄弟會’,她和其他的孩子就被嬤嬤送上了前往德瑪西亞的船。
朝夕相處了七年,臨別之際,她甚至都沒能給嬤嬤一個告別的擁抱,更不知道修道院裡的嬤嬤是否平安,在船上的日子裡,她沒有觸碰靉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用靉華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漂洋過海來到德瑪西亞,在光照者教團的安排下,她告別了其他的孩子,遇到了布維爾家族的養父母,
她用嬤嬤教給她的愛,再一次獲得了溫暖的家,姐姐卡欣娜視她如親妹妹,乾媽媽樂斯塔拉對她百般呵護,乾爸爸巴雷特對她有求必應,她過上了在艾歐尼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富足生活,雖富足,她卻安於現狀,從未有過非分之想。
除了對修道院和嬤嬤還有些留念之外,娑娜已經喜歡上了這個遙遠而美麗的國度,莊嚴的白色石頭雖不如修道院門前的楓樹,這裡的人卻和艾歐尼亞人一樣懂得什麼是愛。
她以為自己能在新的家庭裡平安長大,用靉華為德瑪西亞的人民帶來喜悅和歡樂……
她本以為,這一次會與之前不一樣。
命運卻讓她再次一無所有。
她是個啞巴,她需要付出常人無數倍的努力才能獲得別人的認同,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很疲憊,
從懂事起,她就竭盡全力地把歡笑帶給別人,她自己卻笑不出來,她只想哭,卻不敢哭。
得到靉華的那個晚上是她第一次用琴聲哭,自此以後,就連離開嬤嬤的那天她都沒哭,她不想讓別人跟著她哭,因此她只能笑。
她已經很堅強,很堅強了……
“噠嗒……”
淚珠滑落臉頰,以不可捉摸的命運軌跡敲響了來自於靉華的第一個音符。
餘音未盡,緊隨其後的青蔥指尖就撥動了第二根琴絃,音調降了半拍,如同一個老人在夕陽下獨自下山,回到了空無一人的老宅。
“咚……”
第三個音符,第四個音符接踵而至,娑娜不知道自己在彈些什麼東西,她只是回憶著嬤嬤的溫柔笑容,回憶著在布維爾養父家的生活,回憶著離開修道院的夜晚,回憶著過往的歡聲笑語。
想著想著,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這輩子第一次有人跟她說想流淚,託那個人的福,她終於能放聲大哭一場了。
並不需要與魔法共鳴,靉華本身就是一件極為複雜,極為完美的絃樂器,廣闊的音域足以讓靉華演奏大部分曲子,一個精通絃樂器的樂師只要有心,奏響靉華就絕不是什麼問題,
而這個世界上,唯獨只有娑娜一人,能在對絃樂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用靉華奏響感人肺腑的音符,
天才與凡人之間的差距不在於努力的程度,只在於凡人需要從零開始起步,天才從看到山腳的時候,腳跟就已經到達了巔峰。
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許是剛剛開始,宮廷宴會里的啜泣聲越來越多,男人咬著牙閉上眼睛默默流淚,女人用手帕捂著嘴巴掩面哭泣,
除了死人之外,沒有真正的鐵石心腸,就算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孫猴子也會對菩提祖師念念不忘。
風光靚麗的背後有多少心酸事誰人可知?微笑著說出‘我沒事’三個字的堅強者受過多少委屈?
再堅強的人也會有想要號啕大哭的時刻,把懦弱隱藏起來的原因往往很簡單,當那個會心疼自己的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就算是流再多的眼淚,也不會有人心痛。
哭泣既然得不到撫慰,哭泣就毫無意義,在某些人眼中,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在另一些人眼中,不過是笑柄。
此時此刻,娑娜指尖下的靉華卻給了在場的所有觀眾一個哭泣的理由,一個撫慰內心的聲音。
臨時創作的曲子沒有名字,聽者卻能看得見自己的過去,
那是【愛與失去】。
在娑娜的琴聲中,萊斯特戴上了本不該戴上的面具,包括嘉文三世,包括辛德拉、米莎等人超凡者,所有人都低頭捂面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只有娑娜流著淚抬起頭,看到了連冰冷麵具都隱藏不了的東西。
這一剎那,娑娜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座昏暗而死寂的墓園內,在數之不盡的冰冷墓碑林之中,一個年歲不大的男孩抱著腿靠坐在一塊無名墓碑旁,把臉埋在大腿上,一動也不動。
並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娑娜卻知道,在別人難過的時候,自己總是能做些什麼。
“你和我一樣,想哭卻哭不出來,對嗎??
面對娑娜空靈且溫柔的聲音,男孩似乎顫抖了一下,細看上去卻沒有任何反應。
娑娜邁步來到男孩身邊,用小手溫柔地摟抱著男孩的臉側,並沒有用多少力氣,娑娜就捧起了男孩木然的臉,柔聲道。
“你的悲傷掩埋的太深了,它讓我感到窒息,我害怕。”
終於,彷彿死人一樣的男孩有了反應,輕輕握住了娑娜放在臉頰上的手,聲音卻空洞無比。
“不要怕,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娑娜一愣,旋即臉上的笑容更加溫柔。
“我相信你,你……能跟我講講這裡的故事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墓碑?”
男孩站起來,木然地指向了身旁的墓碑。
“我已經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我只記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夥伴,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殺了她。”
娑娜默然,她認不出墓碑上的文字,卻知道墓碑上有名字。
緊接著,男孩又指向了另一塊墓碑。
“我已將忘了他的名字,他睡在我的上鋪,在訓練的時候他是我的完美搭檔,他握著水果刀向我衝過來,我不得不殺了他。”
第二塊墓碑還是有名字,男孩卻說自己已經忘掉了。
然後就來到了第三塊墓碑旁。
“她是我的教官,是我最尊重最喜愛的老師,她教會了我如何殺人,如何不被人殺死,
她拿走了我的第一次,與我纏綿許久,讓我成為了真正的男人,我卻沒辦法保護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因我而死在我的懷裡,她讓我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我卻沒能做到,我是個懦夫。”
在娑娜的視線裡,木然地男孩眼角已經多了一道淚光。
“那塊墓碑,埋的是誰?”
娑娜指了指男孩一開始依靠的空白墓碑,這似乎是墓園內唯一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
“她叫艾琳娜,為了殺人滅口,我不得不親手殺掉了她的父母和所有親人,
她一開始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做的,組織收留了她,等到她能執行任務的時候,組織就把她交給了我,讓我帶她,我知道這是組織對我的監視,或許是因為虧欠,我沒有拒絕,
我盡我所能去教導她,給她無微不至的愛,我甚至縱容她把訓練時間用在玩電子遊戲上,和她一起玩無聊的電子遊戲,
她果然愛上了我,我也愛上了她,我卻害怕她像是我和我的老師一樣,一旦得到愛情就會失去理智,最終死於非命,於是我一直都在拒絕她,
後來組織告訴了她事情的真相,她知道了是我殺死了她的親人,或許是因為我始終不願意接受她,她心灰意冷地出賣了我,
我知道她出賣了我,我知道我知道的太多,死期將至,我卻並不後悔,
我的雙手滿是無辜者的血,我死不足惜,我是隻心疼她,前半生我破壞了她幸福的家,後半生我沒能給她一個幸福的家,
我是一個偽善的罪人,明明已經殺了這麼多人,卻無法原諒自己。”
男孩木然的表情一成不變,臉上的淚痕卻無法止住。
娑娜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張開雙臂抱住了身前這個比自己略高一個腦袋的男孩。
現在的她沒有靉華,也不需要靉華。
在娑娜沉默的時候,如同木偶人一樣僵硬地站立著的男孩忽然開口道。
“如果我答應要保護你,我卻沒能保護你,你會恨我嗎?”
娑娜搖了搖頭,在男孩耳邊柔聲道。
“不會,因為我知道你已經盡你所能。”
男孩的身體顫動一下。
“如果我愛你愛到無法自拔,卻因為愛你而不得不和你保持距離,你會恨我嗎?”
娑娜稍稍愣了一下,溫柔的小臉竟是變得鄭重其事。
“會,我會恨你一輩子,因為你對我保持的距離阻止了讓我更加愛你,嬤嬤說過,愛是互相付出索取彼此,不是一個人的一廂情願。”
“所以……是我錯了?”
“嗯,是你錯了。”
“對,對不起,我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唔……如果你能像你說的那樣愛我,那我就原諒你吧。”
“……嗚嗚嗚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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