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太妙。
是真的有些不妙。
宇都宮的眉頭微微抽動,他從來沒有想過面前這個年輕人,居然會從這樣刁鑽的角度來證明兩部點校作品存在相似性。自己的確是疏忽了,沒有留意到底本的問題。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自己由於沒有見過下川的點校稿,根本無從發現這些問題。而北原事前提交的高達七千多頁的材料,則故意以一種凌亂、散落的方式進行編排,讓人抓不住他想要舉證的重點。
宇都宮抬頭看了看面前這位男律師。恍惚間,彷彿見到了一位在大雪山中出沒的獵人身影,他就那樣安靜地蟄伏在那裡,一動不動,手中的雙管獵槍,在等待著獵物出現的那一刻,隨時就會猛地擊發。
此前,宇都宮將自己所有的法律觀點都隱藏了起來。他一直認為,他將依靠突襲在這場官司中取得極大的優勢。
然而,現在看來,這場官司中真正的突襲,其實是這個北原!
他一直到庭審的時候,才出示了下川點校的第三稿。此前,自己都未見過下川點校的稿件,全部都是根據藤村的轉述,來進行案件的部署。
如今看來,真的是失策!失策!!
法庭之上,北原一處又一處地列舉著藤村的清正園本不斷反覆出現芥子園本《東土巡遊遣唐記》字詞的現象。這位年輕律師極為耐心地和有條理地向法庭展示這些雷同之處。他的話語迴響在法庭內,對於所有京都大學的管理層都是一種折磨。
時間似乎流動得異常緩慢。
北原就底本抄襲整整舉證了將近50分鐘。這三百多處雷同的字詞,近乎無懈可擊地表明瞭藤村點校所依據的真正底本是芥子園本,而非清正園本。螢幕上每滾動過一處雷同的字詞,都讓坐在旁聽席的大學管理層心驚一分。尤其是這位男律師,似乎還察覺到了這些聽眾情緒,更加故意地一種慢條斯理的方式,進行娓娓道來。
一句句話語,猶如鋒利的鋼絲一般纏繞在大學人的心房進行緩緩絞動,好將這種精神緊張推向更高之處。
這50分鐘的舉證,對於大學管理層來說,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
“以上,原告第二項實質性相似之處,舉證完畢。”北原微微一笑,朝裁判席上的高梨法官款款欠身。
宇都宮陰沉著面目。在北原話音落下的瞬間,這位法學名教授立刻站起來反駁道:“裁判長。原告自身亦承認《東土巡遊遣唐記》所在的底本數目,高達十七個。作為一個歷史學者,其以某個底本為依據,在點校的時候,一併參考其他的底本,進行修正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宇都宮手持著藤村出版的《東土巡遊遣唐記》,翻到版權的扉頁,指著上面的文字,開口道:“原告方才還故意扭曲版權扉頁的表述。的確,該扉頁載明瞭被告點校所依據的底本是清正園本,但其意思並非清正園本是該點校作品所依據的唯一底本。其真正的意思應當是主要依據的底本是清正園本。”
“因此,出現被告方才所謂的那些字詞雷同實在太過正常!”宇都宮冷道一聲。
聽著這位名教授的駁斥,北原亦隨即針鋒相對道,“問題不是在於這些點校之處,是不是參考了芥子園本。而是在於比對結果顯示,被告的底本選擇根本無從體現是出其是清正園本!”
投影白板上的一組組資料不斷滑動,那一張張餅狀圖、條形圖,印證著,至少是看起來印證著這位北原律師的話語。
宇都宮皺著眉頭。由於此前,沒有拿到下川的點校第三稿,他根本無法臨場對這些複雜的比對結果進行反駁。
然而,他畢竟是東洋智慧財產權法的權威。在稍作思索之後,他再度開口道:“退一步講,即使構成了底本相同,亦不符合原告所謂的抄襲之意。兩部點校作品即使選擇了同一底本,難道就會構成抄襲嗎?!原告顯然在濫用‘抄襲’一次的表意!”
“底本的選擇,僅僅只是一個動作。在這個動作本身之中,根本沒有任何進行創作的表達出現。試問,難道被告選擇了與原告相同的底本進行點校,就會構成抄襲?這簡直是無稽之談。案涉《東土巡遊遣唐記》是已經進入公共領域的作品。下川可以選擇芥子園本進行點校,其他學者亦可以選擇芥子園本進行點校。我們不能說下川選了芥子園本進行點校,其他學者便不能夠再選擇芥子園本。”
宇都宮走在法庭之上,“舉一個類似的例子,就拿翻譯來說。假設一部外國小說有第二版和第三版。兩版相較各有高低。對此,有翻譯者選擇了第二版進行翻譯,另一個翻譯者也選擇了該小說的第二版進行翻譯。難道這種選擇會是抄襲嗎?”
“我想向法庭強調的是,原告主張的底本抄襲根本是一個不成立的概念。底本的選擇,只是一個選擇。完全不包含任何的創作因素。在這個選擇的過程中,沒有任何獨創性的出現。僅僅只是一個選擇的動作,怎麼會構成抄襲呢?”
“試問這個選擇的過程本身,有創作出任何的文字、聲音、影像嗎?沒有,沒有任何新的材料被創造出來。既然如此,連新的材料都沒有產生,所謂抄襲又何從談起?”
“據此,原告所主張的底本抄襲根本不成立。其所舉證的所謂字詞雷同一事,同待證事實缺乏關聯性,更與證明目的,無法產生聯絡!”
宇都宮一番犀利的駁斥如同滾滾浪潮般襲來。在不到片刻之下,便能做出這樣的法律論述進行還擊,無與倫比地展示出了這位名教授極其深厚的法學底蘊。這位東洋智慧財產權法學會副會長的頭銜絕非浪得虛名,而是實打實地有真材實料。
法庭之上,這兩個身影彼此互相對立。
一位是剛畢業的東大年輕律師,而另一邊是東洋的法學權威。
這兩個看起來地位有些相差過大的人物,卻在今日的庭審之上,產生了激烈無比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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