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襲……抄襲的內容是標點符號?!從下川口中說出來的這一個事情,或許太過於具有衝擊性,以至於宮川完全呆愣在了原地。
宮川在東大學習著作權法的時候,她在這門課還拿了年級第一,還勝過了當時的北原。為此,她還私底下小小的得意過一番。
當她到廣瀨說遇到的麻煩是作品抄襲時,她還以為這次的案件來到了她所擅長的領域。
然而,在真真正正接觸到著作權侵害的案件時,她發現她所學過的知識,在此刻竟完全不能發揮用武之地。
剽竊的物件是標點符號。
標點符號,能構成剽竊的物件嗎?
宮川至今還能夠背出著作權法對作品的定義。
然而,古籍點校中,插入古代漢文中的標點,屬於著作權法中規定的作品嗎?
宮川看著川下提出的問題,已經有些發懵了。
“這本《東土巡遊遣唐記》最早就是下川老師發現的。”廣瀨在旁邊打抱不平地說道,“最初見到這本遣唐使遊記在九州島的一個私人拍賣會上。下川老師花了自己很多的積蓄,拍下了這本《東土巡遊遣唐記》的天和年版。後來老師輾轉東洋各地的圖書館、檔案館、私人博物館,親自一個個去調微縮膠捲,檢視他們的典藏目錄,最終發現了《東土巡遊遣唐記》有共計11個版本,散落在東洋各處的9個檔案館中。”
“下川老師,親自把一張張微縮膠捲擷取,將這11個版本,全部整理完畢。其中,每個版本都有很多殘缺、錯漏字。老師一個個版本的耐心比對甄別,補充錯漏的內容,最後又形成了一個新的版本。在這個版本的基礎上,老師進行了逐字逐句的點校,新增標點符號,進行斷句,而且加了註釋。整個工程費時費力,耗去老師將近五年的心血。”
“然而……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心血之作,全部……全部給那個藤村偷去了!”廣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激動起來。
下川看著面前這本印製精美的書籍,上面的點校者一欄上正明明晃晃的印著那位院長的名字,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是的,藤村抄襲我的就是這些斷句的標點符號。”
“當時我著手啟動這項工程的時候,他就不知道透過什麼渠道知道了我在幹這件事情。大概是在前兩年的時候。藤村過來和我說,京都大學的人文研究科最近正在啟動一個古籍整理工程,是東洋學術振興會資助的重點專案,讓我也把這個工程也拉進來。”
“後來,他讓我把點校的版本打印出來,送上去給學術振興會審查。我把列印稿交給他之後,就再也沒訊息了。直到……直到去年的時候,我有一個好朋友在京都大學出版社當編輯。他意外地看到了《東土巡遊遣唐記》的出版訊息,以為是完成了點校,打電話過來祝賀我。那時,我才發現,原來是藤村把我的點校本偷走了,而且署名為了他的成果。”
聽著這一番講述,此刻,宮川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下川跑遍了整個京都的律師事務所,他們都說這種情況沒有辦法構成抄襲。
面前的這種情況,正正好卡在著作權法的空檔之中。
此時,再一想到那位藤村院長的身影,宮川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這一定是故意的。
絕對是故意的。
只有多年以來,浸潤在知識界的人,才能想出這種極致的擦邊球做法。
北原看著面前這本《東土巡遊遣唐記》,嘴角微微泛起冷笑。他也明白了為什麼在研討會上,廣瀨沒有直接說出藤村究竟是如何抄襲下川的作品,也明白了藤村的底氣究竟來源於何處。
從著作權法的角度而言,只有“作品”才是屬於著作權法所保護的物件。
而所謂作品,就是具有獨創性表達的智力成果。
然而,在古籍點校中新增標點,進行斷句。
這些標點符號本身是否具有獨創性?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那麼古籍點校就不是“作品”,因此也就不屬於著作權法保護的物件。所以,哪怕藤村百分之一百地照搬了這些標點符號,也不能夠被定義為是剽竊。
一個例子,就是物理學的公式。
公式就不屬於著作權法中規定的作品範圍。
哪怕你將他人推導的公式,寫在你自己的作品之後,也不會構成剽竊。
這就是藤村的底氣。
“怎麼樣?佐枝子?”廣瀨看著宮川,忍不住問道:“京都的律師事務所們都是騙人的,對不對。這一定是抄襲,對吧。一定是抄襲,是的吧。佐枝子。我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把別人的成果百分之一百的照搬過來,還不會構成剽竊。”
宮川一時之間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回覆廣瀨。她看了看桌面上的那本書籍,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壞人……一定會得報應的,對不對,佐枝子?”廣瀨輕輕地伸出手,抓著宮川的胳膊,聲音已經有些微微發顫。
廣瀨從宮川的沉默之中,預感到了什麼。
之前,她同下川教授幾乎跑遍了整個京都的律師事務所。
得到的回答,都是冰冷的拒絕。
沒有律師願意代理這起案件。
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認為不構成剽竊。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要起訴享有盛譽的京都大學,毫無疑問會被認為是訛詐訴訟,破壞了律所的名聲。
廣瀨內心已經揪了起來,她從宮川的沉默裡,隱隱感到那些京都的律師,可能……可能說的都是真的。
桌面上,這本《東土巡遊遣唐記》靜靜地擺放在那裡。這本書的作者是關谷訓廣,是東洋古代發出的第八次遣唐使隨團成員,跟隨阿倍仲麻呂出發。後來在遣唐使團返回東洋的時候,遭遇盜匪劫殺,在使團撤退的過程中,團員關谷訓廣失蹤。史學界一度認為關谷喪生。
然而,《東土巡遊遣唐記》的發現,則證明了關谷只是同使團分散,並且在逃難的過程,得到當地人的救助。其欲獨自返回東洋,但卻由於對地理不熟,竟按反方向走去,陰差陽錯間,最終走了將近半個東土。
全書一共26萬字餘,詳細記載了關谷在東土巡遊的所見所聞,具有極高的史學價值。
如果此書的點校者身份是下川的話,那麼憑藉這一發現,他獲得京都大學古典歷史的終身教職,將完全沒有問題。
不知從哪裡來的風,輕輕地吹動著這本書的書頁。裡面的一張張紙翻動起來,句子之間的標點符號,變得尤為刺眼,明晃晃地展示了一個院長究竟是如何像強盜般搶走下川的研究成果。
那一個又一個的逗號和句號,訴說這一場無聲的掠奪。
擺在北原和宮川面前的,正是一起——
無解的抄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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