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大律師的最後陳述,產生了激烈的碰撞。在場的聽者,已經不知道這場官司究竟該判誰勝誰負。各自的最後陳述,無論站在哪一方,都似無可辯駁。在這種情形之下,聽者不由得更加好奇法官將會如何宣判。
龜三郎坐在被告席上,已經被原告律師的這份氣魄所震懾,面龐忍不住微微抽動。他從未想過在法庭上,酒店面臨的竟是這等兇險的局面。那日只在下午匆匆見過的年輕律師,竟然擁有這等強悍的戰鬥力。這樁……這樁官司真的能贏嗎?如果輸了,又該怎麼辦?
“古美門律師!”龜三郎立刻轉頭,低聲急道,“快同法官講,現在市役所已經在推動設立公共地役權的法律程式了,讓法院延後出判決。”
聽著這番催促,古美門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看向了旁邊的真知子。
這位美人頗感無奈,只好抓住這短暫的空隙,站起來說道:“裁判長。我們還想補充一點。現在新宿區市役所正在進行涉案土地的公共地役權設立程式。一旦公共地役權設立完畢,將會對涉案土地的權利狀況產生重大影響。原告在負擔公共地役權之後,能否再行使訴權,尚未可知。因此,我們請求裁判所中止審理本案,待市役所設立公共地役權完畢後,再恢復審理本案。”
正當眾人以為這場官司的庭審即將結束之時,沒想到被告那邊再度又丟擲一個重磅炸彈。中止審理本案,那豈非官司要拖到猴年馬月去了?
北原一隻手輕輕地託著下巴,看著那位真知子。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赤木酒店的董事長會突然改變意見。原來,他們是想透過設立公共地役權的方式,來達到變相徵收高井土地的目的。聯想到赤木酒店集團的外匯審批事宜,再加上市役所突如起來的設立公共地役權,站在赤木酒店集團背後的那個人,能量還真是巨大。
真是想把這個人給揪出來,看一看究竟是誰。
不知為何,北原內心莫名又升起一種熟悉感,彷彿赤木酒店背後這人的出手風格竟似之前在哪裡接觸過。
宮川在旁邊與北原對視一眼,她正要站起來反駁真知子的說法。
審判席上的江田法官冷冷地看了真知子一眼,“中止審理的請求沒有必要。市役所設立公共地役權的程式,並不影響本案的審理。涉案土地設立公共地役權的行為,並不會改變土地的所有權狀況,原告仍得提起排除妨害之訴。”
像是沒有預料到法官竟如此輕飄飄地駁回了,龜三郎一時之間在被告席上愣住了。
下一刻,只聽得江田法官宣佈道:“現在最後陳述環節已經結束。本案開庭審理完結。案件各方已充分發表舉證、質證意見、以及辯論意見。合議庭已經瞭解各方觀點。一小時後,本庭將對該案進行公開宣判。”
“咔”,法槌敲響。
正式休庭。
似乎像是有意同市役所設立公共地役權的行為對抗一般,法槌聲落下之中,似乎在於隱隱表達著裁判所的不滿。
一……一小時之後就要宣判?!龜三郎沒有想到事情竟會以這種方式進行轉折,本來還能以為靠公共地役權設立程式,將案件再拖久一點,然而這個想法在短短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內,便被證明是行不通,甚至還可能起到了激起法官不滿的副作用。
此刻,想起那日古美門的警告,莫將希望放在這個策略之上。也許……也許那日的和解本不應該錯過。
“法官!法官!”龜三郎回過神來,從被告席上站起,想要再次表達中止審理的請求。
然而,此刻審判席上的七張裁判官的高椅空空如也。
一小時後就要宣判的狀況,已是無法改變的事情。
旁聽席上的花田,不知道庭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只見到先是赤木酒店那邊的律師站起來說了十幾分鍾,接著又是北原再站起來說了十幾分鍾。然而,因為聽力上的障礙,她不知道雙方律師究竟講了什麼。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在他們發言的時刻,法庭內的聽眾在無比認真和仔細的傾聽。
眼下法官已經退席,然而眾人卻未散去。
很明顯,這場官司還未結束。
難道等等就要宣判?!
想到這個可能性,花田的內心不由得微微揪緊起來。此前,球場經歷的兩場官司都不盡人意,這位少女已經不敢再對眼前的官司抱有什麼重大的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花田不明白,自己想打門球,為什麼只是這樣一個簡單和樸素的願望,卻偏偏難以得到實現。
上天已經剝奪了自己聽到聲音的可能性,為什麼連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門球,都不讓自己再打。
為什麼上天那麼不公平?!
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那麼殘忍地對待自己?!
究竟為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花田感到身邊的世界像是在逐步的失去光彩,變得灰暗。自己彷彿墮入一個深海的囚牢之中。在藍水底下,聽不見聲音,看不見光線。有的只是海底深處的巨大壓強,在不斷傾軋自己的身軀。自己的人生,就像是深海底下的世界,只有單調和貧乏。
花田的手掐住自己的膝蓋,力氣加得越來越大,頭埋得越來越低。
就在這個時候,面前像是有一隻手突然晃了一下,花田不由得抬起頭來。
那位叫做北原的律師不知從何時起,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的臉上還是掛著那副笑容,只見得他又抬手比劃了一下,打出了手語,打出了這間法庭內,只有門球隊少女們才懂的一門語言,一門無聲的語言。
“我們一定會贏。”
“你也可以繼續打門球。”
這位律師的手語如是說道。
像是在深海中的少女,也感受到了一絲從海浪上方穿透過來的陽光。
花田的喉嚨微微哽咽了一下。
一……一定又是在騙我吧。
其……其實,沒有贏……也沒關係的……
因為……因為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了……
也許……也許,這就是……宿命……
打門球這種夢想……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有……
就在這個時候,法庭暗門的指示燈亮起。七位裁判官從暗門中出現,緩緩步入裁判席之中。法庭的氛圍再度變得肅穆起來。步入審判席的江田法官,手中已經拿著一張A4紙,上面就記載了該案的一審判決結果。還未等書記員維持紀律,法庭內的聲音便已全部安靜下來。
法庭中間的書記員,正色道:“裁判長入席,即將當庭宣判,請全體起立。”
剎那間,法庭內的人群,頓時全都站了起來。
“咔!”
法槌敲響。
江田法官握著手中的紙張,站立於審判席後,宣判道:
“東京高等裁判所,一審民事判決書高[68]0982號。原告:高井雅彥。原告委託代理人:江藤律師事務所律師北原義一,江藤律師事務所實習律師,宮川佐枝子。”
“被告一:赤木酒店集團,法定代表人:赤木龜三郎。被告二:德川啟治。兩被告共同委託代理人:古美門律師事務所律師,古美門研介。”
“第三人:青葉臺公寓業主委員會。第三人:百樂滋味餐飲會社,法定代表人:三谷由實。第三人共同委託代理人:古美門律師事務所律師,黛真知子。”
“原告高井雅彥與被告赤木酒店集團、德川啟治排除妨害糾紛一案,本院於11月23日立案,依法適用普通程式,於12月23日,12月24日,12月25日進行了公開開庭審。”
“原告高井雅彥,代理人北原義一、宮川佐枝子到庭參加訴訟。被告代理人古美門研介、第三人代理人黛真知子到庭參加訴訟。”
“本案現已審理終結。經審理認定事實如下:原告高井雅彥名下擁有一片球場。不動產證編號為A58233507號。其中涉案不動產上的地上建築所有權為原告所有。土地所有權登記者尚為原告父親高井安宏。原告父親已經逝世,相關的土地繼承事宜,正在辦理中。被告一赤木酒店集團、被告二德川啟治,共同擁有一幢名為‘將軍大酒店’的建築物。在今年11月份的地界測繪中,原告發現被告一、被告二名下的建築物侵入原告的土地之中,佔據兩平方米。經查,該建築物為酒店承重柱。”
“另查明,大化43年,即二十三年前,新宿區土地登記所測繪大隊曾發出地界復丈圖。在該地界復丈圖中,將涉案立柱土地,劃為酒店所有。”
“本院認為,原告雖只有地上建築物所有權,但基於房地一體的法律原則,對於侵入土地的佔據物,亦得提起訴訟。涉案土地雖處於被查封、被執行的狀態,亦不影響原告提起排除妨害訴訟,阻卻他人侵權行為。”
“本案之中,被告主張其已依據取得時效制度,取得涉案被佔據土地所有權,於法無據。取得時效制度要求,無權佔有人需以行使地上權之意思佔有土地。酒店立柱侵入他人土地的客觀外表事實,無法得出酒店系以行使地上權之意思,佔有土地。被告未達舉證要求。”
“就酒店立柱侵入原告土地事實。被告已提供相應地界復丈結論圖,證明酒店繫有可能信賴土地登記所的測繪結論而作出施工。該證據雖不能證明酒店無侵權意圖,但已動搖原告主張成立酒店成立侵權主觀意思的可能性。原告應當進一步提供證據,以反駁被告的主張。”
“依據《民事訴訟法》,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應當提供證據加以證明。未能提供證據證明其主張的,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不利後果。”
“民法規定:土地所有人建築房屋非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逾越地界者,鄰地所有人如知其越界而不即提出異議,不得請求移去或變更其房屋。但土地所有人對於鄰地因此所受之損害,應支付償金。被告主張適用該條款對原告土地進行贖買,本庭予以認可。”
“庭審之中,原告主張贖買面積應當按照投影法計算。經查,被告酒店建築確於半空逾越地界。故適用投影法計算酒店實際佔據的原告土地面積,於法有據。第三次開庭後,原告於庭後呈交關於投影法計算面積的補充說明。”
“本案宣判如下。”
“被告一、被告二需於本判決生效後十日內,向原告支付損害賠償金。具體支付總價款的計算方法為依據投影法計算的土地面積,乘以被告自認的新宿區土地價格每平方米280萬円,合計總價款為315.6億円。如被告未在本判決指定的期間內履行給付金錢義務,則需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36條之規定,支付遲延履行債務的利息。”
“案件受理費由被告負擔。”
“如不服本判決,可自本判決書送達之日起15日內,向本庭遞交上訴狀,並按當事人人數提供副本,上訴至最高裁判所。”
“裁判官:江田青延,岡島宏紀,中澤浩介,武內綾乃,平川武憲,筱崎未希,中谷市衛。”
“本案宣判結束。”
法槌敲響。
高井訴赤木酒店集團、德川啟治一案,一審正式結束。
宣讀判決的過程,在場的市民彷彿經歷一場乘坐雲霄飛車般的驚險體驗。法院以原告證明被告成立侵權意思的證據不足,認定事實不清,由原告承擔舉證不利的後果。從這點上來看,被告那位勝率百分百的律師,似乎贏了。至少從表面上看,古美門贏了。
然而,在緊接著認定具體的賠償金數額上,法院採納了原告北原律師的觀點,即採用投影法來計算被侵權的土地面積。最終竟使得酒店需要付出大廈造價的近一半,來賠償給原告高井。從……從這點來看,原告……原告因為兩平方米的土地簡直……簡直賺得盆滿缽滿。消化著這些資訊,旁聽席的一些記者立刻衝出了法庭,要去1樓的媒體大廳彙報最新的判決
坐旁聽席上的今西,聽著江田法官的判決,咀嚼出了更多的意思。江田法官判令酒店不成立侵權的理由,僅僅只是證據不足。然而,對土地的無權佔有是一種持續性的侵權狀態,不受一事不再理原則束縛。如果日後新的無權佔有情形發現,高井還可以再度起訴酒店。這個判決,簡直是在酒店上方懸了一把達摩克里斯之劍。
高井坐在原告席上,當聽到法官宣讀到原告未能證明被告存在侵權成立意思的時候,他那有些黝黑的面龐,竟也褪了幾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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