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太后打完了麻將,吃過了午飯後,又欣賞了一會兒歌舞,重陽節賞秋節目就結束了,朱翊鈞侍奉著太后們返回內宮。
朝臣送了皇帝,也三三兩兩下山出宮。兩位新晉伯爵的熱度仍未散去,身邊仍圍了一圈人,各種約飯、拉關係。
張居正走到圍繞著李成梁這堆人邊上,高聲道:“寧遠伯隨老夫來。”
伯爵雖然已經超品,但張居正一聲呼喚,周圍的人都不以為異。李成梁聽了,連忙滿臉堆笑的答應了,跟著張居正下山。
張居正將他領入文淵閣,簡單客氣幾句,讓他在會客室坐著等自己一會兒。
李成梁正在會客室欣賞牆上的書法,內閣一箇中書進來,給他沏了茶,放了份邸報在茶杯邊上。心中暗道:“這學習時間你且慢慢領會著。”
李成梁左等右等,在屋裡轉圈兒。邸報都翻爛了,張居正也沒出現。眼見著黃昏了,他走到門口張望,見元輔的簽押房還是人來人往,都是來送文書或奏事的,張居正卻始終沒有露面的意思。
李成梁此前進京,也常到兵部、戶部打錢糧官司,什麼樣的文官都遇到過。但因他手面闊,頭面熟,從未坐過如此長時間的冷板凳,沒想到今日被張居正晾在此處。
他心裡先是有些惱怒,心說我以前去你府上送禮的時候,你張江陵也沒這般架子。如今我已經伯爵了,你還要讓我難堪不成?
正腹誹間,幾天來被封爵事攪得脫落的神經突然搭上線。李成梁猛抽了口涼氣,從一直亢奮的狀態中完全冷靜下來。轉念回憶起自己這些天的張揚之狀,腦門竟沁出了汗珠。
他定了定神,走回椅子上坐了,將已經冷掉的茶水也喝了。雙手扶膝,如同學生般端坐,雙目微闔,靜靜養神。
這般等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有中書進來給他換了一杯茶。李成梁謝過了,端起來正要喝時,門口一聲爽朗的大笑,張居正邊進來邊道:“讓寧遠伯久等了,居正之過也,恕罪恕罪!”
李成梁此時已經知道輕重,忙正了正伯爵的雉尾梁冠,掀起麒麟補子朝服的前襟,撲通一聲跪地道:“遼東總兵,李成梁拜見相爺!”彎腰就要叩下頭去。
張居正搶前一步,一把攔住道:“寧遠伯折煞居正,還請起身,亂了國家禮數可使不得。”雙臂雖然用力,但李成梁這個頭還是結結實實的磕在地上。
張居正又拽了一把,李成梁才借力起身。張居正讓他坐上首,李成梁哪裡敢,最後張居正提議東西昭穆而坐。李成梁連東側也不敢坐,到底還是讓張居正在東邊坐了。
張居正見他終於識做,心說這才值得我拉你一把,否則誰還管你的死活。
兩人客氣幾句,張居正問道:“寧遠伯上午所言赫哲部女真的事情,為何不見於遼東奏本?”
李成梁聽了,請罪道:“此成梁疏忽之過。因赫哲部於遼東隔得遠,中間還有海西等女真部擋著,此前成梁未加重視,未稟報朝廷,請元輔恕罪。”
張居正聽了,冷然道:“然則你回奏皇上,稱‘皇上一語而直指遼事核心’,這豈是一句‘疏忽’能解釋的?隨後又以大言欺君,你的心跡此時可問嗎?”
李成梁此前跟張居正談話,張居正都是勉勵他的時候多。收他年禮的時候,更是和風細雨,平易近人。
李成梁萬沒想到,張居正今日用了幾句話,就把他心內不可告人的心思大白於外,此時才領教了他的辭鋒。
聽了張居正的誅心之問,他臉上的大汗都淌流了。結結巴巴道:“相爺見得是。成梁確有些私心,或以自家通遼事而自詡,私心為保家門而已。但對朝廷絕無二心!絕無二心!”
張居正哂笑一聲,道:“若你有了不臣之心,甚或做了養寇自重的事,你家滿門良賤此時已經在地府見面了。你未見李環、楊炳等人的首級嗎?他們都是世券在手,與國同休的侯爵和伯爵,寧遠伯比他們如何?”
李成梁聽了,哪裡還能坐得住,見屋內沒人,又撲通一聲跪下道:“成梁悔之無及!只不知現在聖心如何?若皇上惱了,還請相爺救成梁一命!必銜草結環以報!”
張居正雖說斥責了李成梁,但絕不會讓他跪著,留口實與人。見他害怕的狠了,仍叫他起身,坐在原來的椅子上。
李成梁此時真是悔不當初。這些天他飄在雲端,一直覺得自己是朝廷在遼東不可或缺的柱石。赫哲部之事,本不像他說的那般嚴重,但他為了鞏固李家在遼東的地位,言語中真是多有誇張。
現在被張居正點破後,李成梁才知道自己的小小算盤,上位者洞若觀火。比起惹惱劉應節、張居正等人,此際他心裡更害怕的是皇帝對他產生了看法。
他今日聽皇帝說什麼“遼東經營多年”之語,當時聽著就不像是誇獎武將、勳臣的話。
現在和張居正的話一對照,自己竟有可能被皇帝視為節度使一般的人物?
若皇帝真這般想,李成梁此際只能上吊,或能保住李家滿門。但心裡不敢往這方面去想,去猜,還存著僥倖,所以問張居正“聖心如何”。
張居正聽他嚇得聲調都變了,心說過猶不及。又溫言安慰道:“寧遠伯不必悚懼成這般。此前皇上曾跟我言及選人才之法,說‘百善孝為先,看心不看事,看事天下無孝子;萬惡淫為首,看事不看心,看心天下無好人。’”
“我們做臣子的,當然事皇上以忠。然則都有忠心,為何還有獲罪的?天子施以雷霆之前,不先看你說什麼,關鍵看你做什麼。這話寧遠伯可聽明白了?”
李成梁長出了一口氣,點頭示意明白。
張居正接著道:“今日皇上要將遼東改土歸流的意思已經說明白了,寧遠伯將遼東之兵,為遼東經略之重心。你的大作為、大功勞還在後邊,若皇上和朝廷不信你,如何能給你機會?皇上言語暗示,只不過敲打你,怕你犯錯。”
李成梁聽了,這顆心才放進肚子裡。張居正又道:“雖然皇上天恩,不問你的心思,但老夫卻不能不點醒與你,一是為朝廷保有一名智勇雙全的將種;二者也要你——拿出你的表態。”
李成梁聽了,抹了把汗道:“相爺儘管吩咐,成梁無有不從。”
張居正道:“南苑武學開學在即,你家裡的兒子為何不來報名報道?此為一。”
李成梁聽了,懊惱的要拍大腿。他的長子李如松,立下阻擊王杲大軍,擊斃韃虜猛將的功勞;次子李如柏立下了抓住王杲主力,引大軍合圍的功勞。
這兩樁功勞升的都不止兩級,因此李家根本沒有把武學畢業後升一級使用這恩典放在眼裡。
而且,李成梁這個遼東總兵府,重要位置都是親人或者乾親,李如松更是如同世子一般,有了自己的班底,若一去兩年,李成梁也怕生出別的變化。
他卻沒有想過,皇帝立武學還有一層用意,本就是要利用武學分散將種,打亂將門主力的使用去向。誅心一點說,李如松、李如柏二人本應早就來京報道,以為人質!
但李家上下,都未見此。反而將他們都留在遼東,繼續在李成梁左右。若今日張居正不點醒,他李家的禍事,真的在旋踵之間。
李如松現在早把獲封伯爵的興奮拋在爪哇國之外,心中對張居正已經是五體投地。莊重表態讓兩個兒子立即來京之後,又問張居正他還需要做什麼。
張居正見他上道,又建議道:“此前遼東商事,你家佔了大半。遼東改土歸流做起來後,兵馬餉銀朝廷定然優先保障,你也不必再擔這個汙名——明日你去找張鯨,把這些商事都交了。”
“另外,改土歸流需要土地、開荒、種子耕牛等等,更需要老農教女真從事耕作,這些你家也有不少——不必都獻,但留下的不宜超過在京的伯爵家太多。”
“如此幾件事做來,皇上必欣喜。世券不一定在戰場上拿首級功來得,有時候配合皇上展布大計,得了聖眷,這世券也非難事。戚繼光抗倭功成多少年了?為什麼才和你一起封爵?——以你之聰明,也毋庸老夫囉嗦。”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