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本不是這個意思,因被朱翊鈞引導話題,自己先說出“人禍”二字。此時皇帝殺意已露,他卻往後退不得了。
只好順著話頭道:“是,臣請會審凝萃殿工程案,錦衣衛堂官和東廠派員旁聽。”
朱翊鈞聽了,先不說同不同意,轉移話題道:“工程督造事,向來官吏賄貪多發。《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老先生,這吏治腐敗,不治理不行了。”
張居正回奏道:“皇上說的是,吏不廉平,則治道衰微。臣也知民生休慼關乎吏治之賢,然則考成法方見成效,官吏嘖有煩言,若大興反腐,或致動盪。”
朱翊鈞聞言,苦笑兩聲。隨後堅定意志,厲聲道:“我朝雖有重律,現在只同空文,貪猥之徒,殊無忌憚。長此以往,考成之法也成害民之法也。到那時,咱君臣兩個還往何處退?此際,已退無可退,唯有披荊斬棘,破此障霧!”
張居正聞言,心裡面打翻了五味瓶相似。其實他何嘗不想整頓吏治,其於隆慶年間上奏的《陳六事疏》,闡述的改革思路,基本上圍繞著人事和吏治問題。
然而,張居正作為政治家,歷來以“察而後謀,謀而後動,深思遠慮,計無不中”為圭臬,此時考成法剛出一年,操切間厲行反腐,必遇逆流。
逆流張居正不怕,平臺召對時,張居正已經向朱翊鈞表示“身後之事,盡付闕如”。
先無論當時表態真假,張居正此時考慮的卻是,倘若厲行反腐導致朝政動盪,皇帝頂得住嗎?太后頂得住嗎?這些問題都是要深入考察的,若無把握,絕不輕發。
雖聽了朱翊鈞的決心表態,張居正仍勸道:“皇上,反腐倡廉放鬆不得,但大肆興革卻不急於一時。以臣之見,朝廷此際用人仍要‘公銓選、專責成、行久任、嚴考察’,一切以功實為準,不徒眩虛名,不搖之譭譽,不雜之愛憎,不以一事概生平,不以一眚(按:sheng,白內障,引申為過錯)掩大節。皇上屬意王國光,即此之謂也。”
朱翊鈞聽張居正拿王國光做例子,笑道:“老先生與朕一般,都功利之徒耳。”
張居正見他淡定下來,以為皇帝操切之心稍歇,也微笑道:“皇上,官習日敝,民偽日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良以積習日久,振蠱為艱;冷麵難施,浮言可畏。”
“此際,未必大張旗鼓,可就事論事。隆慶六年時朝廷已施京察、外察,按六年一京察,三年一外察之例,若以太妃罹難之事再行京察,臣恐百官無心視事,而以鑽營為務。”
朱翊鈞聽了,微笑道:“朕意非在京察,而在都察院。朝廷專委御史、科道而行糾舉,成效朕不滿意。六科十三道風聞奏事,被參之官或申辯、或攻訐,都是空對空。”
張居正聽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大嘴聽朱翊鈞繼續道:“朕想擴大都察院,改一地專責一人而糾察的陋規,每道至少八人,並加巡視、調查之權,分錦衣衛之一部設在都察院之下!”
張居正聽了,覺得匪夷所思。一時間沒有全盤想透,下意識問道:“錦衣衛為軍,都察院為文,如何混雜?”
朱翊鈞又轉了話題道:“東廠雖為成祖所設,然百年來與朝臣相爭無了時。朕欲將東廠、錦衣衛合併,重立錦衣親衛軍,掌邑衛宸居和鹵簿、儀仗和探查諸事;內設內情局二,掌國內情報事,其中局下一科為都察院所轄用;軍情局一,掌軍事情報事,與兵部共享;監察局一,掌錦衣親軍內部監察。設兩個指揮使,由內官和勳貴分掌。如此興革,朕欲收情報統一之效。”
張居正聽了,心神搖動。朱翊鈞擬裁東廠,為成祖以來最大的德政。
張居正歷事三朝,最近時常將朱翊鈞和世宗、穆宗相比。其較之世宗,最大特點是不以權術治政,多秉正道而行。雖偶有突發之想不著邊際,但查其本心,偏向社稷、民生居多。
與穆宗相比,朱翊鈞勤儉克己,勵精圖治方面簡直把穆宗甩的影子都看不著。在性格方面,堅毅果決,謀定而動,較之穆宗的敏感自卑,如同耙耳朵一般,相差更不可以道理計。
此時朱翊鈞年歲小,若能持之以恆,張居正敢指著天說:“太祖以來,能振興中國者,非今上莫屬。”
這明君雖然有這許多好處,但作為秉政元輔,張居正比原時空何止累了三成。
在原時空,萬曆三年,張居正才援引張四維入閣,分擔政務。且張四維入閣後,就是個張居正的受氣包,童養媳。
但在本時空,因朱翊鈞惕勵勤勞,宵衣旰食,張居正在萬曆二年年初就受不了,按照皇帝的暗示,將王國光推成東閣學士。
而且皇帝如他自己所說,為功利之徒,如欲取之,先必予之。這德政一出,必有後文。
順著皇帝話頭,張居正問道:“設立四局二指揮使,皇上如何掌總?”
朱翊鈞聽了,微笑道:“我朝王候勳家,朝廷都配了勳衛,朕卻沒有。這豈非咄咄怪事——朕欲成立侍從室,選勳貴、文臣、武將、內官若干,內大臣一名,為朕耳目手掌。這內大臣一職,從勳貴之家選出——朕屬意英國公。”
朱翊鈞理理思路,接著道:“侍從室人選,翰林官佔三成,內閣推薦;此際天下巡撫中,選年富力強,欲日後大用的,眾臣可推舉幾個;武官將來從武學中選拔;內官由朕自選。”說完,簡單的說了說侍從室類似“萬金油”的職責功能。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皇帝利用奇妃薨逝,居然如此大做文章!心中暗暗懷疑,這房梁不是皇帝派人弄斷的罷?
朱翊鈞穿越以來,常深思歷代強化皇權之得失。明代皇權、相權相爭厲害,歷代皇帝都是在司禮監和內閣之間搖擺平衡,從未想將各種政治勢力混一,置於皇帝親掌之下,甚為可惜。
搖擺平衡之術,在承平時期不失為良法。但晚明時期,天下大亂,而朝廷之大規模黨爭也發展到極致——皇權徹底失控,為明亡之重要原因。
經過一年多思考,朱翊鈞認為清代設立的侍衛制度,大部分取代了司禮監的職能,在強化皇權方面做到了封建社會的極致,可以學習。但自己法理上未親政,撤司禮監的其他條件也不成熟,先不必提。朱翊鈞此前將部分司、監改制,不過是剛打下一個基礎。
不過後世的常凱申學前清故智,設立的侍從室,在強化中央之功用方面,朱翊鈞或可借鑑一二。
常凱申在中原大戰之後,能將一盤散沙的地方軍閥匯聚在中央之下,除了有抵禦外侮之大義在手,侍從室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朱翊鈞思量多日,藉著奇妃罹難之機,大敲張居正竹槓。
張居正聽了皇帝這一大套設計,心說果然,先給了一個棗,再兜頭一巴掌。這侍從室的設立,必分內閣之權,這是禿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
皇帝從朝廷文官、武官、勳貴、內官中優中選優,作為其腹心之人。日後派到六部、地方,必然大用。怪不得此前皇帝提出要學習仁宗,設立密奏制度,原來有這麼大一篇文章在這裡等著,這皇帝——真是心機深沉。
這全國上下,十餘年後都是皇帝耳提面命之輩,且可銀章直奏。若再用南海子武學抓牢了軍權。用皇店皇廠握住了獨立財權——皇帝這統治真如鐵桶一般。屆時指點江山,必然如臂使指。
若皇帝順利的搞成此項改革,或可實現內閣設立的初衷:為皇帝“諮詢顧問,參預機務”了,張居正想到此處,這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朱翊鈞目光炯炯,彷彿能夠看透張居正所思所想一般,微笑道:“若天下大治了,朕為後世子孫計,也有恢復宰相之制的想頭——此為後話,暫且不提。”
張居正心裡砰的一跳,心說皇帝一巴掌之後,又畫了個餅。雖然知道皇帝在畫餅,張居正還是失去了平常心,心說這是大明宰相,宰相啊!
心裡面正在亂糟糟,突然聽屏風後面有人輕輕咳嗽一聲,接著一個女子聲音道:“這追究凝萃殿之事,怎麼扯到宰相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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