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張四維離京後的首次大朝。代行總理大臣的潘晟在糾劾御史的配合下,率領群臣排好了班。
上御皇極殿後,群臣行禮如儀。禮畢,上目視群臣曰:“鳳磐先生協贊勤勞、精忠恪職,唯因身體孱弱,不得已而去職。前日,疏庵先生因年齡到了,上本提醒朕準其致仕——朕已經批准了。”
“如今內閣一下子缺了兩人,且沒有牽頭掌總的,國事卻耽誤不得。嗯,諸位就這兩件事議一議,朕聽聽。”
眾臣聽了,面面相覷。潘晟躬身回奏道:“陛下,《變法大詔》規定,總理大臣者,由皇帝提名,經由廷推,再由陛下任、免。如今陛下不提名而議於朝”說到這裡,他不由自主打個磕絆。
聽皇帝笑著打斷道:“《大詔》可沒說皇帝提名前不可以討論?”
潘晟又打了個磕絆,想了想方道:“陛下說的是。至於增選閣員,臣以為還是總理大臣人選定了之後再行廷推。此前,中興郡王曾令閣員各舉二品以上諸臣入閣,由陛下圈定後再廷推——臣以為這個辦法挺好,不必再議了。”
朱翊鈞聽了,沉吟著不答話。一旁的申時行忙奏道:“臣以為水濂先生之議不妥。我朝自憲宗後,廷推之制完備。”這句話說完,朱翊鈞馬上知道,這傢伙要搬祖制了。
果然,申時行接著道:“《會典》規定:凡尚書、侍郎、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卿缺,皆令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官來廷推;而內閣閣員和吏部、兵部兩尚書之選,一概用‘敕推’,即由皇上‘命下廷推’,此法與《變法大詔》之大意相同,臣以為不可輕變。”
“昔日中興郡王率內閣先薦人選,後付廷推,乃以閣權來替代皇上敕選——蓋因郡王病重,從權而已,臣以為不可以之為常法。另外,中興郡王在時,尚書以下多由吏部保舉、內閣決之,廷議不過是走個過場,臣意不能如此繼續下去了。”
申時行說完,眾閣臣無不心中暗惱,尚書以下諸大臣則歡欣鼓舞。雖然有些人覺得張居正當年讓閣員推舉閣員的方式未必是病重時的權宜之計,但申時行將尚書以下的任命權從內閣拿回到正式廷推,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於是待他話音才落,殿中已是一片附和之聲。
朱翊鈞聽了,臉上沒甚表情,心中確是五味雜陳。廷推之制初起於永樂、天順,憲宗時基本完備,到弘治、嘉靖時期,已經條文詳備——是君權向文官不斷妥協的結果。
到朱翊鈞穿越後,和張居正一起施行改革大業,為收事權統一之效,條文詳備的廷推在“楚黨”盤踞朝堂時已經形同虛設。待張居正去世,張四維接任後,內閣對尚書以下的提名也沒有遭廷議否決的時候——實際上,因為張四維願意做承旨之臣,對朱翊鈞個人來說,內閣提名體現的是他本人的意志,因此他並沒有就此做出改變。
如今申時行提出按照《變法大詔》的規定,廷議的歸廷議、敕議的歸敕議,其中的味道非常複雜:首先,申時行明確反對內閣推舉閣臣之法,將權力上收於皇帝,固然有堅守祖制的原因在,但更多用意還是在削弱總理大臣之權;其次,將尚書以下任命權從內閣中剝離,表面上削弱了內閣的權力,但其實有利於閣臣結黨——與張居正當初對他的判斷完全吻合。
沉吟了一會兒,朱翊鈞等著人來反駁申時行觀點中包含的弊端。然而幾個閣臣雖然面沉似水,但殿中並無人出言反駁。尚書以下的,倒有幾個出班贊成申時行的,眼看著這朝議就要達成一致。
剩下的閣臣中,潘晟自忖若皇帝要他做總理大臣,那就不必做出如此張致——張四維、王國光退休後,他已經排在第一名,皇帝直接提名即可。既然無望登頂,在僅剩的五年任期中,何必惹得天怒人怨呢?
許國這兩年彈章等身,若沒有皇帝保著,早就被彈掉了,因此也知道自己無望登頂,就不太想蹚渾水。且申時行發言情法理俱足,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詞兒反駁。
剩下的兩人就是朱翊鈞暗中屬意的人選梁夢龍和羅萬化。他兩人都是面無表情,低頭不語。朱翊鈞看向二人,心中一動道:“若要做總理大臣的人看不出申時行所欲,那他政治上就不合格;若他不敢當面鑼對面鼓的敲一敲,那他也沒有領率群臣的勇氣——如此說來,把申時行當做考題也不錯。”
又等了一會兒,兩人還是一動不動。朱翊鈞心中暗暗失望,心道:“看來都沒有張老先生的本事。”臉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發言道:“如此看來,大夥兒都覺得瑤泉先生說的在理,那就這麼辦?”
話音才落,梁夢龍和羅萬化同時出班道:“臣有話要說。”
朱翊鈞一愣,看向二人。梁夢龍和羅萬化也同時一愣,看向對方。羅萬化略一沉吟,對著梁夢龍躬了躬身子道:“鳴泉先生先說吧。”
梁夢龍聞言也未客氣,躬身奏道:“陛下。臣以為瑤泉先生之言不當。廷推之事,有大弊存焉!”
朱翊鈞聞言精神一振,緩緩點頭道:“鳴泉先生奏來。”
“是。我朝廷推,始於廷議。而廷議者,始於洪武二十四年,太祖旨意:‘今後在京衙門有奉旨發放為格為例及最緊要之事,須會多官計議停當,然後施行。’”
“而廷議之事共十一項,‘議大臣’早在焉。但成宣之時,選材多用保舉之法,九卿保舉重臣,皇帝擇優選用——被保舉之臣若犯事,保舉者連坐!”
“其時眾正盈朝,我大明國力鼎盛,與保舉之法密切相關。然而到成化時,憲宗垂衣拱手,不動聲色而治天下。後來宦監偏信、‘傳奉’太煩,重臣保舉之法漸廢。又有西廠橫恣,盜竊威柄,明斷如憲宗者也為所蔽惑,雖然久而後覺,但尺璧之瑕,足玷帝德也!”
眾人聽他點評憲宗,近乎直言不諱,無不瞠目結舌,個個暗思道:“梁鳴泉膽子忒大!”“當著皇帝罵其祖宗,這梁夢龍也算膽子包著身子!”
朱翊鈞心神也為梁夢龍所言震懾,面色嚴肅,端坐靜聽。梁夢龍臉色微微漲紅,接著道:“憲宗之後,孝宗斥妖淫,闢冗異,停採獻,罷傳升,革倉差,正抽分,種種明斷——帝業幾於光昌矣。群賢輻輳,任用得宜,暖閣商量,尤堪口法。為免後世子孫不肖,乃重立‘會推’之法,使之條文詳備,敕推、廷推、大選、銓選,無不會議眾臣——論其實,臣以為不過求材其上,而得其中也。”
“所以至武宗、世宗時,雖然睿智性生,然有劉瑾、嚴嵩等輩,忠直之士或阻而不得通也。國事固然見隳,而留待先皇與陛下撥亂反正,大有作為者,‘廷推’之功顯明也。”
眾人聽梁夢龍先說保舉連坐法,以為他要恢復祖制到成祖時。沒想到他話鋒一轉,又說起正德、嘉靖兩朝,表示連續兩任主上不著調,但國事沒有徹底完蛋,幸虧有廷推這一制度支撐。
朱翊鈞聽他點評大明曆朝,將其興衰榮辱與選材之法相聯絡——雖然一家之言,但不無道理。聽起來令人心潮澎湃。不由得在心中點評梁夢龍道:“此人真可謂通識時變,慷慨敢言!”
梁夢龍點評了正德和嘉靖帝后,聲音漸高道:“然則,‘廷推’也好,‘保舉連坐’也罷,若後世聖人能如陛下般體貌大臣,開廣言路,節用愛人,盛世在焉!若不能,廷推、保舉又何曾阻傳奉,遏奸佞?”
說完這句話,梁夢龍激動之心難以遏制,大聲道:“陛下踐極以來,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勤政愛民,德澤上昭天,下漏泉。天下百姓稱萬曆之盛,雖漢文、宋仁,何以加焉!”
眾臣聽了,無不絕倒。朱翊鈞臉上微紅,心道:“這傢伙馬屁拍的太好了。”雖然暗爽,但仍端坐著,努力收住泛起的微笑。
梁夢龍猛拍皇帝馬屁之後,才丟擲自家論點:“治國者,首要得人。保舉連坐之法,利在保舉者不敢以‘連坐’之險冒舉非人,不利在易生‘舉主’、‘門下’之弊;廷推者,利在易得深孚眾望之材,弊在恐有結黨營私之憂——何不兩相結合?”
“臣以為,為收事權統一之效,可用總理大臣舉閣員、閣員舉分管尚書,尚書舉本部侍郎,並行廷推。若廷推不過,舉主罰俸;若其就職後有作奸犯科之類,按輕重行連坐之法!”
“侍郎有罪,免舉主尚書;尚書有罪,免其舉主閣員;閣員有罪,總理大臣請辭!”
“間有膽敢結黨營私、因害國事等如嚴嵩故事的,陛下其坐視乎?”
“至於總理大臣,還請陛下乾綱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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