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清一語既出,武英殿會議室中靜了靜,隨即眾臣都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
塞罕壩會議之後,大明已經恢復了漢唐故土且有所擴張,如今西域都督府勢力範圍已經沿著伊犁河延伸到夷播海東南——兩年前攻略羅荒野的西路軍馬棟在佔領唐努烏梁海後,率領杜爾布特以及鬲昆、輝特、克列特等部落打擊瓦剌扎克圖汗時,就衝入了夷播海西側的和碩特草場,搗了其老窩。
和碩特之役後,和扎克圖汗打生打死多年的哈薩克汗國國主塔吾勒汗主動進獻禮物到西域總督府,表示願意朝貢大明。
總督方逢時喜出望外,急報京師。經過兩年的來回磋商,皇帝已經接受哈薩克汗國為大明藩屬,冊封塔吾勒汗為“安西勇健親王”,簡稱“安勇親王”,準其統治夷播海以西、以北一直到鹹海的土地。
至於哈薩克東南一直到鹹海以東,長條狀的葉爾羌汗國,即以哈密為統治中心的別失八里國(按:大明官方稱呼),被馬王爺用殘酷的方式殺個對穿,現如今只剩下些各族遊牧人抱團在草原雜居——周邊所有勢力預設這是大明西域總督府直轄的土地。
儘管西域總督府並未對在此地派駐流官和軍隊來展現大明的實力和威風,小亞細亞和鹹海周邊的大勢力如薩法維帝國(按:波斯第三帝國)、奧斯曼帝國,小勢力如布哈拉汗國、希瓦汗國等,無論他們之間有什麼仇什麼怨,對大明都有了足夠多的尊敬。
別失八里國滅之後,中原與這些地區商路也完全通暢,操持各類語言的商人在輪臺的商棧大量進貨,到巴格達和伊斯坦布林販賣中國的絲綢和瓷器,大明的奢侈品和茶葉也順著這條商路向西流通,凡是與這條貿易線路沾邊的都大發其財。
因此,嚴清此言一出,朱翊鈞立即覺得可行——沒道理商人能順利抵達伊斯坦布林,大明的使臣卻到不了。而只要到達奧斯曼帝國,即可透過地中海抵達歐洲,算算時間確實要比海上要快不少。
事不宜遲,朱翊鈞立即下旨令禮部緊急成立使團,並令嚴清尚書抓總設計路線,以又快又安全到達為目的,七日內必須做好準備並出發。至於羅萬化的“由陸轉海”政策,被嚴清輕鬆化解,朱翊鈞同意其建議的前三條。
武英殿會議結束,眾臣散訖。朱翊鈞返回內宮,先檢查了眾皇子和皇女的課後作業。見太子的字寫的如同魂兒畫,就板著臉批評幾句。
隨後又與皇后閒話一會兒,因心中有事,眉間也略顯煩鬱。
莊靜嘉笑勸道:“陛下,太子不到十歲,毋庸心急。”
朱翊鈞見左右無人,嘆一口氣道:“與太子無關。昔日中興郡王言,張鳳磐只能做兩年首輔,因其私心頗重。如今看來,私心重這一條尚可忍,昏聵、做事顢頇.”
莊靜嘉見丈夫點評總理大臣,臉上只是微笑,一聲不言語。朱翊鈞吐槽半天,見她不搭腔,微笑抓著她的手道:“雖然說後宮不幹政,但嘉兒與我情分不同,倒不必如此謹慎。”
莊靜嘉掙脫朱翊鈞的手,起身肅容施禮道:“儘管此時此地無他人,但臣妾今日接了皇上的話,他日就敢先說甚至亂說;後世子孫以臣妾為法,更不會自守分寸,請陛下慎之!”
朱翊鈞臉上笑容和目光都呆滯了,瞪著莊靜嘉道:“汝,朕之文德、內良佐也!”
莊靜嘉見他無語凝噎的表情,臉上如同春花初綻,抱著朱翊鈞道:“三代興王之主,無不內有賢助,以協成至治。臣妾不甘後人呢。”
頓一頓道:“臣妾曾聽皇上說,即便做出錯誤決定,也比不做決定強——至於怎麼做什麼決定,還請乾綱獨斷。”
朱翊鈞眼珠轉了轉,點頭道:“皇后說的是。今日天陰欲雨,將太子喊來,老子決定要打他出氣。”
莊靜嘉愕然,杏目圓睜掙扎道:“這是為何?”
“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
“哦您要是沒事,我們乾點別的吧,別打孩子了。”
“善。”
張四維返家時,天空黑雲壓城,眼瞅著大雨將落。其子甲徵此時任工部員外郎,與其同住。見老父面色有些灰敗,急上前攙扶並問道:“父親可是累了?”
張四維右手握住長子的手,左手在他手上輕拍道:“到書房去說”
張甲徵心中打個突突,忙躬身將父親攙扶到了書房。隨即張四維屏退左右下人,坐在羅漢床上落淚道:“唉,為父總理大臣做到頭了”
張甲徵聞言臉色蒼白,低聲道:“聖眷已衰至此嗎?”
張四維剛要答話,喀喇喇一道閃電,照的黑沉的院落中如同白晝一般。隨即一聲炸雷,大雨瓢潑而下。
張四維瘦弱的身子抖了抖,慢慢站起身,來到玻璃窗前,望著串珠而下的雨水在窗玻璃上毫不停留,只留下淡淡的溼痕。
隨著屋內氣壓的降低,他低沉著聲音道:“為父二十八歲授庶吉士起,就留在京師,至今三十三年了。做過侍班、修過實錄,伴過東宮、主過部事,若說功業未曾建,也做過‘俺答封貢’。首輔以來,臨大事、決大疑,也做過幾次扶危定傾,安利國家的大事。可是,唉——”
張甲徵眼淚滾滾而下,哽咽道:“父親無愧於天家。陛下欲將銀行匯聯天下,父親頂著鄉黨唾罵,把事情辦成了;陛下欲行稅改,父親頂著天下唾罵,將商稅推行了;首輔以來,僅山西大災一事,父親就累的幾乎殞命。今年家中又連逢喪事,這個時候皇上怎麼能夠換相呢?這也太特麼——”
張四維猛地轉身,瞪著眼睛怒喝道:“你要口出怨望之言嗎?!”
張甲徵嚇得一下子住了口。張四維橫了他一眼,隨即又長嘆一口氣,顫聲道:“你可知馮保壞事之後,太后說什麼了?”
張甲徵搖頭表示不知。張四維苦笑道:“宮內傳言,萬曆元年有大襠壞事,太后花錢不再拘束,修碧霞元君廟的銀子全由內庫出。左右奉承太后克己,太后則言,‘奴黯猾,先竊而逃未可盡得也’。”
張甲徵張口結舌,先緊張的左看右瞧,又面對張四維問道:“‘奴’說的是馮保?”
張四維點頭,用力一拍大腿,落淚道:“這就是天家!”
張甲徵與之唏噓一會兒,見他面色出現了不正常的潮紅,擔心他身體撐不住,即勸道:“大人何不請辭?就算聖眷已衰,皇上至少要給咱們一個伯爵的體面——若言辭懇切,侯爵大有可能。”
張四維聽了呆住。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一般,在燈光下瞅了他好半天。見他一臉孺慕之色,才垂下了目光。
隨即他啞著嗓子道:“以吾家之豪富,要那些虛名何用?他們都看到了為父老而且衰,不知是誰撲上來咬第一口?我倒要看看,皇上是縱容這些鬣狗,還是給為父體面?”
同僚們沒有讓張四維等太久,武英殿會議之後的第三天,山西道御史曹一夔上奏彈劾張四維六宗罪:
一是結交外戚,賄賂得官。因與武清伯李偉同為鄉黨,張四維屈意結交之以為奧援。因家資頗豐,賄賂高拱,由是加官進爵;
二是利用權力謀取私利。與其舅父王崇古利用俺答封貢成果,佔據勢要,大肆營商。其父、弟與王崇古弟均為大商賈,在漢蒙互市期間大撈特撈。
三是為升官構陷同僚。殷士儋為先帝潛邸之臣。隆慶五年,趙貞吉去位,高拱欲援引張四維入閣,廷推後先帝屬意殷士儋。張四維銜恨在心,擇機構陷之。雙方攻訐不已,同時去位。張四維再賄高拱,得以復起。
四是交接內宦,所謀不正。與內官張誠結好,先是厚幣賄之以獲內務府合同。及張誠事敗,又落井下石,盡吞其產業商鋪等,令人不恥。
五是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當國兩年,除救災外乏善可陳。所鋪陳者,皆中興郡王昔日之謀劃而已。同時,欲邀買人心,多復起中興郡王昔年所黜者,藉機結黨營私。
六是私其子濫登科第。其長子張甲徵參加山西鄉試,時任閣臣張四維授意考官錄取。待其廷試,言官魏某劾之,令張四維迴避。張四維身處嫌疑之地卻上疏力辯,終得一逞。
奏疏最後說,世宗、先帝與陛下予張四維厚恩,僅萬曆元年以來,張四維得賜太子太師等諸般官爵、坐蟒、鬥牛袍服已經十餘次,朝廷更蔭其子侄、封賞其父祖、母與妻等;凡有侍班或草詔等,得賜綵緞銀兩和諸般賞玩之物百餘件;年節之間,獲屏風、門神、判子、利是、玉器等數百件,兩宮太后、皇后與其家眷賞賜不計其數。
如是厚恩,該大臣卻不思竭誠報效,營營苟且謀取私利,尸位素餐、顢頇無能,如何能統御百官,總理國務?懇請陛下洞燭其奸,罷其相位,則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這三千字感覺很好——終於寫出來一些靜水深流的感覺。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