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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稅改(九)

作者:摩碣
甥舅兩個計議半天,也沒得個什麼要領。眼瞅著天色將晚,張小乙誠心留飯,吳贇就叨擾了一頓。待吃過了酒,提著張貴給挑的兩條大魚,搖搖晃晃的走了。

次日傳來訊息,因府城讀書人串聯抗稅, 領頭的幾個被廣東提學凌仕弘打了板子,並奪去功名——這下子捅了馬蜂窩,通廣東的讀書人都往廣州趕,據說是要去哭孔廟。

廣東巡撫蔡汝賢行轅正在廣州,聞訊大驚,將廣州知府隋用和凌仕弘兩人叫到巡撫行轅,先對著凌仕弘發一通脾氣, 又對隋用道:“請貴府務必著力安撫, 否則一旦大規模‘哭廟’, 咱們身上都有干係!”。

凌仕弘字承昭,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如今已過天命之年。他宦海磋磨近三十年,幹到四品的按察副使銜的進督學道,此際對蔡汝賢的斥罵並無一言解釋。

按律,提學官儘管是地方官員,但督撫不得干預學政。但又因進督學道還都掛著按察副使或僉事銜,督撫大員訓斥他也屬應有之意——所謂督撫不得干預學政,實際上是指督撫不得請託進學考試之類,凌仕弘導致地方不穩,撫臺罵他兩句也只能生受。

廣州知府隋用苦出身,發達之前家徒四壁,如今雖做官經年,宦囊早已豐厚,但青少年時期的陰影太大,仍有著若有若無的仇富心理。見蔡汝賢對凌仕弘聲色俱厲, 又令自己“安撫”,他心內先冷哼一聲,拱手對著蔡汝賢道:“撫臺,凌學道雖然孟浪了些,但下官以為其所為並無出大格!”

“萬曆十年,朝廷頒《私立學校許可管理辦法詔》中,令天下學生‘持守仲尼四勿之訓,凡不遵師教,出位妄言,挾私幹訟,甚而脅迫官府者,各地進督學道應嚴加禁止。’如今府內學生串聯,干犯我省稅改大政,凌學道所為,正學風,殺邪氣,下官以為沒有大錯!”

這話頭硬邦邦,頂的蔡汝賢臉上青氣一閃。他板著臉道:“隋知府,我等施政,還要秉承上意。何心隱平反, 郭思極判流, 皇上優容士子之心甚明——”他在知府兩字上加了重音,意在提醒自己下屬分清大小。

隋用三角眼一翻,冷笑道:“撫臺說的是。郭思極製造冤案,瘐斃何心隱,按律可不應是流放。若朝廷真要‘優容’讀書人,殺他的頭,誰也挑不出錯兒來!只一個流放,連家都沒抄,可見上意與萬曆十年時並無變化。”他在“優容”兩字上也加了重音,算是對顢頇上司的小小回敬。

未等上司反駁,他繼續說道:“再說,如今最大的上意是什麼?下官以為是‘稅改’!大變法初起時,江南地主豢養的讀書人鼓譟士林,扶保江南諸大家,結果什麼樣撫臺您也看到了。”

......

隨著隋用的侃侃而談,凌仕弘的嘴巴越張越大。因他平日裡自詡清流,有些看不起泥腿子出身的的隋知府。兩人儘管同為四品,進督學道卻佔了清流華選,而且年齡也比隋用大,平時還是有些優越感的,因此兩人並不怎麼對付。

沒想到面對蔡汝賢的叱責,自己還沒怎麼樣呢,隋知府這個不相干的卻暴走起來,凌仕弘這心裡五味雜陳,心底暗暗發誓以後必須跟隋知府稱兄道弟。

蔡汝賢先是滿臉青氣,但隨著隋用將一條條道理擺出來,他的面色先由青轉紅,隨即轉為正常,後來兩個嘴角向上扯動,竟變成了非常溫煦的笑容。

等隋用說完了,蔡汝賢微笑著指著他道:“好一個隋壯有,本撫只不過說一句‘安撫’,你看你這一大套,讓老夫都插不進嘴——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呀?”他一邊笑著,一邊將脖子向隋用這邊探,身子也彎著,一副誠心討教的模樣。

隋用見上司禮賢下士起來,自己也轉為郝然的表情,在椅子上拱手行禮道:“下官口不擇言,請撫臺大人見諒。”

“你這爆仗脾氣,我還不知道?不必虛文——”蔡撫臺坐正了身子,拿起茶杯慢慢喝著。雖然讓隋用不必虛文,但自己卻岔開話題道:“壯有這號起的好,可是《禮記》中‘大道之行’化用而來?”

“撫臺詩書滿腹,經綸扺掌,說的正著。下官這自號正是從‘壯有所用’而來,不過是自我砥礪的意思。”

“嗯,好!名字好,號也好,為人為官也好!”

“慚愧慚愧,愧不敢當撫臺一讚,下官榮於華袞。”

凌仕弘繼續張大嘴,暗自慚愧道:“我這四品是怎麼幹上來的?怪不得三十年才做個提學,這隋用將來不可限量也!”暗自發誓不僅要跟隋知府稱兄道弟,此後還要巴結他。

巡撫態度轉變從善如流,知府傲氣全收知無不言,兩人談的入巷,凌仕弘這始作俑者反成了看客。聽兩人又將稅改的事兒談了一陣,他終於忍不住道:“撫臺大人,不知這‘哭廟’事怎麼個章程?”

蔡汝賢聽問,嫌棄的瞅了他一眼,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看向隋用。隋用略一沉吟,正色道:“撫臺大人,下官以為此事可以多管齊下。”

蔡汝賢和凌仕弘都道願聞其詳。隋用道:“朝廷給我們廣東的旨意是試點,這些年下官反覆品咂,凡‘試點’大概都是大佔便宜的。”蔡汝賢一聽更感興趣了,臉上笑容大盛。

“首先是我們這些地方治理便宜。若有試點,治下出點小亂子,只要能扯上試點內容的虎皮,朝廷經常網開一面,免得寒了地方上勇於任事之心——此為其一。”

“其次是錢財便宜。例如變法剛起時,中興郡要王清理天下逋負,他老家江陵第一個試點,時人都說他率先垂範,結果如何——清了一半就考成上計。而全面鋪開後,各地幹不到八成就算考成不合格!”

“再次是地方官便宜。這些年朝廷人事變動,凡試點搞得好的地方官都提拔了——我捋了捋,竟無一個例外!”

這話說出來,蔡汝賢呼吸都粗重了。他摸了摸鬍子笑道:“可真?”

隋用回道:“撫臺高中即入清流華選,這些年一直在京任官,不知道地方官場上的這些也是有的。我們這些從知縣幹起的,哪有光低頭做苦力的,時刻都得抬頭看著朝廷風向——梁夢龍大人入閣之後,我等紛紛說朝廷風向變了,將來地方官大有出頭之日,那還不盯著邸報看個明白?”

接著又輕輕拍馬屁道:“撫臺從京官而任地方,正合了‘宰相起於州郡’之要,如果這稅改試點搞好了,尚書之位指日可待。如果聖眷優隆,入閣也不是非分之想。”

蔡汝賢聞言先是大悅,隨後又暗自嘀咕道:“這泥腿子就是村俗,講話如此直白,到讓身邊這個厭物瞧的小了。”橫了身邊的淩姓厭物一眼,見他嘴巴大張,一幅要對隋用頂禮膜拜的樣子,心中更是嫌棄。

臉上卻笑眯眯的道:“壯有謬讚了,老夫可不敢有此想。”怕他又說出那些搔人癢處的話來,就問道:“壯有,說說‘哭廟’的事兒,計將安出?”

隋用笑道:“撫臺已明朝廷所欲,如何應對自然胸有成竹。下官淺見,全當拋磚引玉——”

“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彼輩不過是些手無措雞之力的措大,有何能為?以往能興風作浪者,不過以‘清議’轄制官府,凌迫縣官。如今我輩地方官能否上進全憑考成——就算‘清議’臭不可聞,只要考成上計,三五年內必定高升。”

今天的蔡汝賢簡直被麾下知府給上了課,聽得目瞪口呆。隋用接著道:“或雲他們能鼓動民意,下官以為大可不必憂慮此節——如今民意洶洶,都以為工商借著變法東風賺了大錢,卻又有坑蒙拐騙、為富不仁等情。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些人早就被眼紅嫉妒,苦哈哈們恨不得他們倒點血黴來看個熱鬧——這些措大能蹦躂起多大浪花?”

蔡汝賢此時簡直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連連說妙!隋用受到上司讚賞,咧開嘴賣個關子道:“其實下官早有準備。”

蔡汝賢對這隋知府已經服氣,又問他做了什麼準備。隋用三角眼裡全是戲謔,微笑道:“等他們進城,如此如此。”蔡汝賢和凌仕弘聽了他出的損主意,捧腹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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