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候於趙巡撫被劾“急功近利、救災不力”兩條罪名就事論事,並未牽出貪腐等其他罪過。他去職之後,宦囊不過兩篋舊書,數包舊衣,山西士林俱言其清廉,但在鄉間地頭,候於趙卻被百姓罵的狗血噴頭。
因為他的錯誤決策,導致山西糧囤空匱,硬生生被大災擊垮。其實候於趙從開春時已經發現光景不對,有些補救措施,但還是那個困難,糧食入晉面臨通道不足的困境,更何況山西布政司也沒有足夠的財力,那隨著災情的日益嚴重,釀成大禍也就不足為奇。可見清官未必是好官——有的官不愛錢,不愛色,但好名要臉一樣能帶來重大惡果,有的時候甚至比貪腐還要嚴重。
因為皇帝震怒,候於趙的監察程式走的很快。但沒有貪腐問題,最後卻也只能讓其收拾鋪蓋卷滾蛋。因為救災事務緊急,朝廷也不敢向山西派新巡撫,免得不熟悉情況瞎指揮耽誤事情,就把布政司使梁問孟提了一級,讓他巡撫兼任布政司使,統領救災大局。
明代巡撫制度萌芽於永樂時期,初創於宣德、正統時期,逐步發展於景泰至正德時期,到嘉靖時基本確立。這制度實際上是在不破壞朱元璋對地方權力削弱這一好處的基礎上,為了堵上“三法司”事權不統一漏洞而誕生的,從官位名稱上就可以看出,巡視地方,安撫軍民,變通性地以“臨時差遣”的身份總理地方事務。
巡撫制度成熟後,布政司的權責就小了很多。如今侯於趙一撤,梁問孟成了一省老大,按察使呂鳴珂雖然不甘心但也沒辦法,誰叫按察使管不了民政呢,現如今的山西,民政官最大那是毫無疑問的。
要說候於趙乾的糊糊事兒若沒有梁問孟支援也幹不成,布政司使是巡撫下屬,但糧儲和水利建設等民政事務都歸布政司管,梁問孟巴結侯於趙的時候也沒想到會惹出這麼大亂子。
梁問孟能跟侯於趙沆瀣一氣,緣於其人和侯於趙屁味相投:兩人都不愛錢而好名。萬曆十年時這傢伙赴湖廣佈政司右參議的時候不慎落水,被河豚救起,這傢伙就勢炒作一番,弄出一個“擎天手起蛟龍舞;駕海身瞻日月光”的對聯,被文壇引為佳話。
侯於趙算是講究人,仗著自己清廉,將責任一股腦全背了,梁問孟因禍得福還升了一級。由此可見這官場上跟對人太重要了。
但梁問孟也知道,自己能當上巡撫也是朝廷權宜之計,等災情結束,若有那秋後算賬的追究起來,自己也沒好果子吃。畢竟任命自己的聖旨中有一句:“若有顢頇不力之行,朕亦不諱加誅”——這句話也算開了古往今來升官旨意的先河。
因此這好事也得一分為二看。若梁問孟在任內把救災的事兒幹好了,那就是多方共贏。若再出點岔子,那就是數罪併罰,掉腦袋大有可能。
梁問孟也是聰明絕頂的人,雖然一身酸氣,好名要臉,但在有可能掉腦袋的事上可不敢有半點輕忽。因此旨意一到,他就拿著巡撫的王命旗牌深入各大災區,衝到救災一線,乾的是盡心盡力。
隨著大量糧食入晉,鼎沸的局勢漸漸得以緩解,朱翊鈞才放下心來。張四維作為總理大臣,身負鄉老重託,從六月份開始眼珠子都是紅的,政事堂鈞令排著隊往下發:
首先號召山西鄉紳捐糧救災,凡捐糧五百石以上者,給予“義紳”匾額;超過一千石者,授“賢良紳士”銜,有見官不跪之特權;超過兩千石者,朝廷準其加高門庭;超過五千石者,準建“賢良門第”牌坊,並蔭一子京師大學讀書。
除了最後一條,朝廷付出的僅有虛名。但對於鄉紳來說,這虛名卻能轉換為實實在在的利益。畢竟,雖然變法大興,但鄉老治政仍然是民間主流,有了匾額頭銜、高門牌坊,這家族地位自然與平頭百姓不同,在民間糾紛、息訟斷事方面就掌握了話語權——這裡頭的利益就不是千百石糧食能買來的。
因此政事堂鈞令下來,山西地主踴躍捐糧,大大緩解了朝廷的運糧負擔。地主捐出的糧食離災區最近,對緩解災情起效快,立竿見影;同時,因為大量地主捐糧,像是馬邑縣田大嫂家這樣的自耕農就得以保有田地,也極大緩解了因災情引發的兼併狂潮。
政事堂第二道鈞令是興工役,以工代賑。朝廷撥銀在太原、寧武、大同、朔平等州府大修水利,蓄水通渠,興起了農田水利建設高潮。
潘季馴總理的黃淮水利工程本與山西無關,但這些年來,已故中興郡王張居正藉著這股東風,在考成法中強化這方面的考核內容,山西已經有了較好的基礎。
侯於趙這夯貨在去年已經以工代賑一波,幹了些工程。今年朝廷撥款數額翻了兩番,那灰銀票、白龍洋在張四維紅著眼睛監督下幾乎全數撥付到位,這山西各級官員要是再幹不好就只能在王命旗牌下飲恨了——涉及到救災糧款,梁問孟在這方面更加不敢掉鏈子。
其三是防次生災害令。山西這地方旱災多,而且邪性,幾乎每次災情都是鏈條式的。歷史上像今年這樣的全境大旱雖然不多,但區域性旱情也都伴隨次生災害。
旱災之後必有蝗災,這幾乎是規律;然後是人畜飲水困難導致地下水超采地面沉降,動不動就來個“地陷百丈方圓,房屋塌毀無算”之類的;另有森林大火,土地沙化等遠期影響,古人早就認識到這些災異之間的聯絡。
為了防止次生災害,政事堂鈞令要求山西地方通盤考慮水資源利用。凡能用黃、汾、沁、桑乾、漳、滹沱等大水系的各縣,巡撫衙門要保證全省一盤棋,平均利用——不得有任何地方保護。
儘管今年難有收成,但具備條件的不能停止灌溉。要做到修好一段就灌溉一片,盡力消滅蝗蟲孽生的地理條件,並盡力滿足全省的人畜飲水問題。
其實山西超過一千平方公里流域面積的河流五十多條,水資源不算少。但全境大旱的情況下,基本上小河干,大河淺,倒給建設水壩創造了條件。
為了落實鈞令,梁問孟徵用了全境的水泥。自從這玩意發明以來,長期的供不應求,畢竟這東西比糯米三合土便宜太多,而且使用方法簡便快捷。
救災大局之下,這些水泥廠背後的王爺、國公之類的也沒有找麻煩。反正救災款充足,不漲價就算給皇帝面子,又何必出頭討打呢。
最後一條就是防疫。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幾乎是標準流程——朝廷派駐大量防疫專家到山西各縣指導防疫,基本上就是除害蟲、喝開水、講衛生,勤洗手那一套——倒也卓有成效。
要不再怎麼說政策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性因素呢。朱翊鈞免職候於趙,提拔梁問孟這一手在救災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這位老兄也算是積年油條,想明白形勢之後手段也不缺,居然在嚴峻複雜的形勢下把災情控制住,而且通省未發生大規模民變。
朱翊鈞在接到救災有條不紊開展的階段性奏報後,鬆口氣之餘也有感慨——這幫子官僚還真沒有白給的,我這算是拿刀子逼出一個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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