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俺餓。”
“娘,俺也餓。”
女人開啟自家木頭鍋蓋的時候,灶臺邊已經圍上了三個孩子,一個半大的小子帶著兩個小丫頭。
半大小子看了眼鍋裡面的四個混著大半麩子的雜糧餅子,暗暗嚥了口唾沫,肚子裡咕嚕嚕響了兩聲,卻沒伸出手來。那兩個小的不管冷熱,將那剛出鍋的餅子抓在手裡,左手倒右手,吹著氣就往嘴裡塞。
女人抓了一個遞到小子手中道:“這個給你。”那半大小子掰了一半,另一半遞還道:“娘,這半給你,剩下的給爹留著。”
說完,從懷裡又掏出一隻瘦的皮包骨的死老鼠來,遞給他媽道:“娘,這是我在地裡抓的,這畜生餓的跑不動了,被我一把抓住了。”
那女人紅了眼圈,將兒子的一片孝心接了過來,拿到案板上洗剝。這時候院子裡一聲響動,就聽得一聲喊叫道:“田當家的在嗎?”
那女人從灶臺前的木窗裡望了望,撇了撇嘴,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回道:“二哥怎麼得空過來?”說完,迎了出去,臉上也堆出笑來。
那進院子的苟姓男子長得方面大耳,滿臉油光。見女人出來,臉上帶出笑拱手作揖道:“大嫂,苟二有禮了,田大哥在家嗎?”
田大嫂還禮,笑笑道:“出去借糧了,還沒回轉來呢。”
苟二陪著笑臉道:“大嫂,現如今通馬邑縣還能翻出糧?哪有地方借去,我還想去哩。”
田大嫂搖頭不語。苟二湊近一步道:“大嫂,勸勸大哥罷。如今你家裡三個小的要喂,還能過的下去嗎?王家看中那片河灘地,讓大哥脫手了罷。”
田大嫂搖頭苦笑道:“我是婆姨,這大事你還是跟你大哥說去。”
苟二聽了搖頭道:“咱這堡子裡誰不知道大嫂才是當家的!大哥那人還不是聽你的?您雖然是個女子,也是胳膊上能跑馬,一個唾沫一個釘子的!”
田大嫂聽了只是搖頭。苟二腰彎了彎,低聲道:“大嫂,聽我一句勸。我才從王老爺家來,他說不白拿你家的二十畝地。拿東山上六十畝地換,另外給你家三百斤麥子,一百斤高粱!”
“有了這四百斤糧,熬過荒年去,下剩的日子再慢慢攢唄。如今沒糧,今年你家能過得去?”
田大嫂瘦削的臉上突然露出一股堅毅之色,腰板一挺道:“我也打算帶著地契逃荒去!能熬過冬天,明年老天還旱不成?到時候我家那地能頂山上的一百畝!”
苟二聽了,臉皮一耷拉,轉了冷笑道:“王老爺說了,現如今通山西都沒糧——你能逃到哪裡?”
說完上下打量女人,鄙夷道:“原來大嫂多壯實,如今剩一把骨頭,你覺得你能走出這馬邑縣嗎?”
田大嫂吃了這一句,臉色也難看起來,一時間院子裡陷入了沉默。苟二舔了舔嘴唇,還要再勸,聽院子矮牆外有人道:“苟二,你來我家做甚?”
苟二扭頭一看,忙彎腰拱手道:“大哥回來了。那個我沒啥事,我才從王鄉紳家裡——”
他話沒說完,走到大門處的田家主人就打斷道:“你莫再說!我就是餓死,那地也不賣!那兒埋著先人哩,誰能把先人留的地賣了去!”
苟二聽了這句斬釘截鐵的話,吞了口唾沫,拱了拱手離開了田家。那女子看向自家漢子,見他手中空空,眼裡希冀的火苗閃了閃又滅掉了。
見自家爹爹走的滿頭大汗,家裡的小子拿一個用粗線補著的水瓢遞過來,漢子將瓢裡的水一口氣喝乾。
喘勻了氣息,他對田大嫂道:“有路途了!”
田大嫂聽了,臉上一下子煥發光彩,問道:“啥路途?”
漢子道:“聽舅家六哥兒說,縣裡放粥!咱們收拾行李,縣城熬命去。六哥兒說,有皇帝的欽差看著哩,放糧官做得了粥,欽差在鍋裡插根筷子,筷子倒了就殺他的頭!”
田大嫂聽了,看了一眼眼巴巴瞅著自己的幾個孩子,苦笑道:“朝廷能管我們到明年秋天?去年就旱了一年,存糧都吃盡了,家裡可一點兒都沒有了。”
漢子道:“走一步看一步!先吃粥活命再說!你看娃兒的肚子,吃麩子拉不出,漲的多大!你腿腳都腫了罷?再熬,咱們人和地都保不住!”
田大哥的話句句在理,戀家的田大嫂也只能流著淚將家中最後的一點陳糧做了乾糧,一家人揹著被子、蘆蓆踏上了求活命的旅途。
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的輪迴。他們面朝黃土,忍受苦痛,只求極低微的飽腹之歡。逢得天災人禍,他們也並不怨天尤人,只想著自己掙扎一條活路。
......
萬曆十三年六月的時候,張四維已經確認,自己的老家大部已經遭遇了數十年難遇的大旱。
廣靈、崞縣、朔平三縣位列山西大旱的三甲,典型的春夏連旱,一百多天三地滴雨未降。赤地千里,野無草木,山西巡撫候於趙上奏說:“去年冬未雪,至今年五月滴雨未降,麥田盡稿,饒積之家僅可餬口,有朝出而夕死者,並轉溝壑散於四方不可勝計,自來荒年莫此為甚”。
從六月初開始,山西官府已經開始全面的施粥放糧,並急請朝廷撥糧賑濟。
北直隸旱情雖然緩解,不至於絕收,但大規模減產是一定的。加上山西近乎全境絕收,震動朝野。
山西災情奏章和信件雪片似來,張四維已經毫無登頂文臣之極的好心情了。他每日裡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運糧!
糧食有的是。東北的大豆和高粱堆滿了府庫,南直隸、湖廣地區也有足以支撐三年饑荒的稻米。但是,山西因為去年已經因旱情放糧,此際卻難以支撐,若想不民變,唯有將糧食快速運進去。
朱翊鈞已經下旨將侯於趙撤職查辦——去年已經放糧,這傢伙居然不全力補足倉囤,終於釀成巨大災禍。災禍最嚴重的崞縣已經出現“就塗屍割肉而食”的慘劇,這訊息把朱翊鈞這穿越者的臉已經打腫,更令其出離憤怒。
三晉自古就是易守難攻之地,地處高原,中有盆地相雜。四周山環水繞,東依太行,西依呂梁,只有數條陘道與中原和京師相通。
因為大旱,黃河山西段近乎斷流,難行大船,靠小舟運糧緩不濟急。更何況,從孟津渡卸下的糧食仍需要透過太行陘和熾關陘運入災區。
一邊是省外堆積如山的糧食,一邊是省內嗷嗷待哺的饑民,皇帝與百官那酸爽的滋味就別提了。朱翊鈞連開朝會,並撥內帑百萬,引誘各地商民運糧入晉。
蠲免糧稅也是應有之意,但去年已經免了一波,給百姓留下的餘糧在夏初之交已經吃盡——田大嫂家就是典型的例子。幸虧這些年紅薯、土豆、玉米等作物推廣略有所成,否則今年春天就要餓殍遍野。
一時間,朝野上下,俱被山西大災奪去眼球,皇帝每日在內宮長吁短嘆,發愁如何運糧入晉。張四維本來就身子弱,此際強撐病體辦公,不到半月工夫,嘴上起了一圈兒燎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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