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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陰影

作者:摩碣
經估算,被盜採的煤總價值超過二十萬兩——能供全京師百姓做飯取暖半個月。等事故原因出來那天,魏縣令再找馬斌時,才知道半個月前馬斌已經將家中老小六口人都轉移走了,此時馬斌也無影無蹤。

這下子魏縣令可坐蠟了,密雲鋼鐵如今反咬一口,道是馬斌與盜掘團伙勾結,大肆盜賣皇家資產,魏允中有失察、瀆職之罪。隨後京師官場都傳說“皇帝震怒”,即將派出都察院專案組進駐密雲縣。

“皇帝震怒”這玩意兒其實是“層層加壓”導致的。事故訊息向上傳是這個路徑:順天府上報安全事故到工部,報告中點明原因是盜掘導致,並交代詳細的前因後果,這時候資訊最全。

然後這份報告經過工部主事——員外郎——郎中——侍郎——尚書——政事堂——大學士,最後到了張居正手中。

到這時候數百字的報告已經被精簡成一句話:門頭溝煤礦因盜掘導致煤礦塌方,十四人傷命,順天府正查辦。

張居正會在包含著這句話的政務報告上籤上名,表示政事堂按照正常流程進行了處置。然後侍從室將之納入皇帝需要御覽的政事節略,這句刪無可刪的話又被混合在十餘條類似的訊息中。

最後朱翊鈞在整篇節略上畫個圈,就相當於完成了一大堆上報政事堂奏章的圈閱,又叫做“上報聞”,意思是皇帝知道了。

同樣的資訊上報共發生三次:負責掌管皇帝生意的計財處有一份密雲鋼鐵上報的調查報告,也被寫進了皇室龐大的產業經營資訊中,最後以節略的形式被朱翊鈞看到。

然後是錦衣衛系統的國安局,將這條訊息混合在各地的安全資訊中,上報侍從室,到最後也剩了一句話——和政事堂報的差不多。

對於皇帝來說,在現如今的生產條件下去要求工礦企業保證無事故的安全生產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上報聞”就是這十四條人命的最終結局——而整件事會在朝廷、市場和其他不同博弈方的博弈過程中變成了誰也不認識的其他模樣,某些人會因之倒黴,某些人會因之獲得利益。

倒黴的當然是被官場排斥的王以修,因為胡勇案是順天府複核的,這案子關聯的一串兒都被都察院發函,要求各級官兒先寫折辯——王以修說我寫什麼呀?胡勇案就是一普通盜竊案,我特麼咋知道馬斌在裡面做了什麼手腳?

都察院哪裡還管王以修冤不冤的慌——如果底下的兜不住皇帝的怒火,此事追究到工部都不是不可能。

天上掉下一口黑鍋,王以修欲哭無淚,緊急約談魏允中之後,才發現這魏知縣跟他一樣,細情還沒搞清楚,大罵他昏聵之後,只好琢磨著自救。

因為他這兩年多受排擠,就跟海瑞還有點交情。但這交情跟沒有一樣,王以修都沒法跟海瑞為這事兒張嘴。

再說,朝廷吏治改革後,海瑞曾以超齡為由堅決求去,於是被皇帝加封清正二等伯爵,以勳貴名義留用在朝廷備以顧問。現如今正在江南代天巡視——這遠水也解不得近渴。

尋思半天,王以修只好向頂頭上司王廷瞻求救。王廷瞻見王以修愁眉苦臉,笑道:“你不用慌,這事兒是我銀章密奏皇上的,早把咱們順天府摘出去了——都察院找你不過是個過場。”

王以修聽了張大嘴巴,滿腦門問號看向王廷瞻。王廷瞻摸著頦下長鬚,微笑道:“皇上因看了我的銀章密奏,才有了在節略上的批示——倒也不是震怒,就寫了兩個字‘嚴查’。”

王以修摸摸頭道:“那‘皇上震怒’是怎麼來的?”

王廷瞻在侍從室多年,對裡面的道道門兒清,微笑道:“皇上寫兩個字,總理大臣總要多些幾個字吧——以此類推,越往下那批示越嚴重,時限也越來越緊,給大夥兒搞得緊張兮兮,‘皇上震怒’就這麼來的。”

“如今這天下,類似的事兒一天沒一百件也有八十件,件件皇上震怒,他......”沒法再說,王廷瞻就住了口。

王以修鬆了口氣,隨即皺眉道:“那大人又何必自曝其短,畢竟是我們順天府的事兒啊?我們先搞清楚了再報......”那意思是,就不算功勞也顯得咱們能幹,何必如此這般驚動朝廷,惹一身騷呢。

這回輪到王廷瞻想撓頭,心說你這老哥這話也太不講政治了。

但兩人平日裡脾氣相投,王廷瞻也挺喜歡這王以修廉潔自守,只好說道:“萬曆五年之後,朝廷這吏治一年抓的比一年緊。但密雲鋼鐵兩大礦區那邊這兩年一堆堆的爛賬,咱也不能在一邊看著。”

“以順天府這點力量,咱們可掰不過那些大璫頭,還不如讓皇上覺察,自上而下的來。我這密奏雖然沒有明說,但皇上肯定能看明白我是這個意思——這把火肯定要往那邊燒。”

見王以修瞪著眼睛看著他,眼圈都紅了,王廷瞻也有些被自己感動,他嘆口氣向北拱手道:“廷瞻被皇上耳提面命多年,腔子裡這顆心和這百十來斤都是皇上的——要想幹事兒,就別想明哲保身,何況咱這順天府裡乾乾淨淨,又有什麼不能露的呢?”

說完開啟手,又指了指上面道,“有些大璫替皇上管著這些買賣十多年了,富可那個啥......,嗯,你知道就行了。”

王以修腦袋瓜子一炸一炸的,兩滴大大的眼淚不由自主流出了眼眶。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松江府上被徐階、海瑞等大佬支配的恐懼,和今天是一模一樣的。

他對著王廷瞻一拱手:“謝大人解惑,此事下官會嚴守秘密。若這事兒如大人所言順利過去了,下官將來也要辭官,請大人允准!”

王廷瞻聞言,一腦袋問號,心說您這剛被我感動的眼圈通紅,怎麼又想著辭官?

不由納悶道:“重之!你清廉自守,與我脾性相投,被都察院調查這點子事情何必灰心——我保你沒事的!而且今上這些年重新整理吏治,正是我輩大展宏圖之時,你焉能求去?!”

王以修一揖到地,“大人,您說這些大璫管著皇上的買賣,這些年乾的事兒皇上知道不知道?”

王廷瞻腦門上想捱了一棍似的,猛地吸口涼氣道:“這......,以皇上之明,雖然未必知道細情,但大略肯定是有數的。”

王以修苦笑道:“昔日在松江,皇上以‘奴變’撬動江南大局,之後就是輿論橫掃,再之後就是大變法!”

“如果這‘嚴查’二字真如大人所說——那後面的‘皇上震怒’必然其來有自,這是風起於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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