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吳伢子一鏟子挖下去的時候,恰好將蟻后所居的老巢貼著邊劈開,露出一條長達半尺的通道,通道盡頭的橢圓空腔內,是他費了小半天時間要得到的成果——一大堆白色的蟻卵。
在身邊圍繞著的一群小孩的歡呼聲中,他從腰間拽下小棉布口袋,不顧那些兵蟻沒頭沒腦的進攻,用小笤帚細心的將所有蟻卵都掃進去。然後他拿起那隻白白胖胖的蟻后——她的後面拖著超過它身軀數十倍大的白色肚子,如同一隻白色的肉蟲。
吳伢子身邊一個叫阿水的緬人小孩數了一下,肉蟲一共有六節,白白嫩嫩的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很自然的就流出了口水。
吳伢子見狀,趕緊小心的將蟻后放在一個寬樹葉捲成的小筒內。一兩蟻卵幹三十文,沒有蟻后的話就只有二十五文,所以這隻白色的肉蟲價值五文,相當於一頂帽子錢。如果被阿水偷吃掉的話,吳伢子總不能把他打死。
在周圍一群小孩豔羨的目光中,吳伢子又連續挖了好幾個半人深的大坑,等到日頭西垂,將棉布口袋裝的半滿才扛著鐵鍬往家裡走。路上,走在他身邊的吳阿水用緬語道:“伢子大哥,你能教我怎麼挖螞蟻嗎?我也想掙錢哩。”
吳伢子看了一眼吳阿水的身板,點頭用官話道:“你阿爹能讓來?這些天農活可多哩。”兩人各說各的語言,居然互相都聽懂了。
作為搬來五年的湘人後代,吳伢子算是第一批來緬甸討生活的漢人——其實他是苗人。但不要緊,只要來自中原,不管認不認字,會不會說官話,緬甸總督都一視同仁。
如今的緬甸,各村各堡真真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緬語與中原各地的方言甚至少數民族的語言交雜,風俗習慣也隨著移民來自不同地方而大異其趣,將整個緬甸渲染的五彩繽紛。
後世有歌詞說,世界之所以美麗,是因為祂沒區分各種色彩。現在對於緬甸總督府來說,最大的難題就是這色彩太多了。而且不是緬甸的鍋——龔顯已經將之打回了原生態,而是移民帶來的多樣性——來的移民太複雜了。
總督羅萬化已經在緬甸已經辦了一百多期教諭培訓班,光統一這些教諭的口音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為難得懷疑人生。羅萬化甚至懷疑,五十年後的緬甸能不能有一半人會說官話,更別說同風同俗了。
......
吳伢子的家是全裡治最好的一棟竹樓,造型和湘西老家的吊腳樓一模一樣:一樓是牲口圈,兩頭黃色耕牛被拴在柱子上,站在乾地上低頭吃著草,牛旁邊的那一堆豬崽子則正在爛泥中打滾。
雖然是緬甸的旱季,但太陽曬不到的樓板底下,始終有一層霧靄向樓上蒸騰著似的。但居住在竹樓之上的人並不覺得那氣味難聞,反倒是經常陶醉在充滿生機的空氣中。
吳伢子搖搖頭,不再打著說服父親將牛圈、豬圈移走的念頭。他自己倒是下定決心,一旦自己成家單過,非得將這臭氣熏天牲口圈換個地方不可。畢竟,從他所受的一年教育來說,人住在牲口圈上是不“衛生”的。
萬曆十年開始,和平穩定數年,錢糧充足的緬甸跟中原一起,開始大力推廣幼學教育。吳伢子很幸運的在緬甸上了一年學,認識了三百多個簡體字,還學了點衛生防疫知識。
當初朝廷上下都想簡單了,以為移民都是中國人,不用漢化教育呢,結果緬甸官府發現,如果移民不先學了官話和簡體字,地方上根本就沒辦法有效統治——好些移民說話連漢族縣官和典吏都聽不懂,別說緬人與官府、漢民之間的交涉。
這明帝國的新佔地每年都誕生大量的笑話:萬曆十年以前,有從緬甸回內地的巡撫說,在緬甸當官太簡單,文憑要求低不說——啞巴也能幹。畢竟,自己當了三年官,跟轄區內的縣令交流都是用筆談加上比劃,全緬甸人無論漢緬全體無師自通了一套手語。
羅萬化在今年的時候還聽過一個笑話,一個新來的縣令赴任,縣丞反覆問他:“大人,晌午想吃屎麼?”縣令不明所以,極度尷尬。後來才知道縣丞是問:“大人,中午您想吃點什麼?”
後來這個人在巡撫衙門遇到鄰縣的,不免當做笑話來說。那鄰縣縣令聽了道:“你這個算啥子,本縣那老闆凳兒都忘了啷個敘話,上來就跟老子比劃,老子差點兒惹火打錘他個龜兒子。”
......
吳伢子上了樓,母親正在擺飯,一個長得還算白淨的緬人小姑娘打著下手。被本縣教諭命名的父親吳百山在桌子後面端坐,一家之主的派頭十足。
吳伢子先把手中的棉口袋張開口給自家老子看了看,吳百山用本寨子苗語道:“今天沒少挖。窩囉,吃完飯給焙乾吧,這些能夠一兩?”
他老婆聽他說,往口袋中瞅了一眼道:“這些能焙出來二兩呢。”吳百山聽了,臉上的皺紋一下子生動起來,一巴掌拍在身邊的小兒子頭上道:“明天莫去讀書,跟你哥哥去挖螞蟻去。”
吳伢子生氣道:“阿爹,讓乞來讀書吧,他小娃子能幹啥。如今家裡不愁吃穿,還是讀書有出息,將來能當官哩。咱們堡長家裡有個童生,還不是佔了大便宜。”
吳百山的老婆也勸道:“如今的小學校,漢人的大人都去上哩。我們家的錢糧一分不少拿,只有乞來去讀,咋算咋吃虧,明天讓伢子也去。”
吳百山聽了,一瞪眼摔筷子道:“讀書有個什麼用!老大如今當了兵,跟龔侯爺打安南,回家來自然有一份富貴!乞來小,去讀書我不說啥。伢子眼瞅著娶媳婦的人,家裡不多攢點,你想讓他娶個緬女不成?”
他老婆頗有見識道:“伢子孝順孩子,我老了可要指望他。娶緬女怎麼的?”說完一指一旁端飯遞水的小姑娘道,“我覺得阿英就不錯,他姐姐阿果也大了,讓伢子都娶了也好,多生些開枝散葉。”
吳百山聽了鬱悶道:“都不是一國的,說話都聽不懂!你這是娶媳婦呢,還是準備配豬?”
吳百山老婆聽他說的難聽,也發怒道:“如今這緬甸漢女家中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個個恨不能攀高枝兒。哪裡有那麼多高枝兒給他攀!咱們縣官王老爺娶進家的兒媳婦就是緬女,照你說他見識不及你?!”
吳百山嗤笑道:“你懂個屁!王老爺家娶得女兒是緬人大官家的女兒,那官兒比王老爺大好幾級,在總督府做事呢!阿果和阿英爹是哪個?不是緬甸泥腿子?”
這句話把他老婆徹底惹火,罵道:“你才當了幾天地主!這都不想做個人哩!你要攀高枝兒,我這泥腿子婆娘也配不上你,你趁早休了我去,好找一個緬官的女兒給你做太太!”
兩人越吵聲音越大,那伺候的緬女滿面通紅的躲到廚房去了。乞來瞪著一大一小兩隻眼睛,手中拿著米糕都忘了吃。吳伢子見自己父母有大打出手的跡象,連忙攔住勸道:
“爹爹,姆媽,莫吵吵了!阿英和阿果我都不娶的,我準備去參加童子試,將來去仰光,才不住家哩。等我將來發達了,給您二老接到仰光享福去,這地和房子都留給乞來!”
他爹聽了,對他大怒瞪眼道:“你敢!”
他媽聽了哭道:“造孽啊,當時在寨子裡吃糠咽菜多好,來緬甸飽了肚子,卻被狗吃去了良心!這二小子也指不上了!”說完,一把抱起乞來道:“么兒,媽媽全靠你,快些長大,讓姆媽不受狗東西欺負哩。”
“你說哪個是狗東西?”
“誰認就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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