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未慮勝,先慮敗,一場近乎滅國的戰爭,肯定不能不考慮失敗的可能。朱翊鈞先跟劉顯講清楚戰爭的目的,隨後又問起若軍事行動失利,將如何處理。
劉顯回奏道:“臣在武學這一年,所得勝過臣戎馬半生。臣以為,新軍三千,足以橫掃緬甸。若以之為主力,匯聚大軍,千人即可當對方數萬。”
“只要火力充足,臣以為打緬甸不用一萬新軍,三千足矣!”
朱翊鈞聽了,心中欣慰,但嘴上說道:“都督不可輕敵。一者我軍深入,地利非我所有;二者四面皆敵,人和非我所有;三者緬甸多雨,不利火器,這天和雙方共有。若輕敵了,恐招敗績。”
劉顯現在對新軍的作戰能力有些迷信,聽了嘴上應是,心裡卻不以為然。朱翊鈞將清末三元里抗英的故事拿出來,改頭換面的說了,把戰果也誇大了十倍,這才引起了劉顯的重視。
朱翊鈞道:“此類戰事,最忌諱的是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因此到了緬甸,也要講究軍紀,且不可浪戰。”劉顯聽了點頭,大聲答應了。
朱翊鈞見打消了了他輕敵的念頭,又問了對付象兵的戰法、關於山地作戰的一些要點,劉顯都對答如流。朱翊鈞最後聽他非常清晰的闡明瞭作戰系制定的,關於戰事失利的應對方案,才知道劉顯名將之名並非幸致——總算放了心。
......
萬曆四年在朝廷安排好出徵緬甸之後結束了。在年底的總結詔旨上,朱翊鈞表彰了第二批雙優異官員。本次共有六十八個縣令、十五個知府,獲得了朝廷蔭官一名的獎勵。
而在萬曆三年年底,僅有六個縣令,一個知府獲得了朝廷蔭官一名的獎勵。
獲獎官員可選後代一名,直接走武官錦衣千戶虛授或百戶實授;也可走文官途徑進國子監讀書後直接選八品以下實授官職;特別優異的一個典型,被皇帝直授同進士出身,兒子還沒加冠,七品官直接到手。
這下子刺激的有點厲害,讓已經被擰緊發條的各級官員,在本年度出現了好幾例過勞死。因為黃淮大興工役,萬曆四年直接犧牲在工地的下層官員也達到了十一員名。
此際明代並無過勞死的概念,天下官員都以為這幾位犧牲的官員是倒黴催的,得急病死了。
朱翊鈞對此卻心中有數,在進行了詳細調查後,安排人把他們的事蹟寫成長篇通訊,在兩京報紙上發表。號召天下文武向他們學習的同時,又安排侍從室宣傳處組織了“萬曆三年忠臣先進事蹟宣講團”,在天下各府巡迴演講。
令朱翊鈞想不到的是,這後世已經老掉牙的手段,自己每次聽都打瞌睡的宣講——在皇權社會的大明朝效果好出了天際。
宣講團成員是由過勞死官員的家屬和手下組成,演講稿都是朱翊鈞手把手教侍從室的大筆桿子寫就。何處平鋪、何處高潮、何處催淚都安排的停當。
結果在京師的第一次演講,就把京官和順天府官員聽成了淚人。一場場催人淚下的演講,一幕幕感人肺腑的事蹟,這些官員對皇帝的忠誠、對民族的熱愛、對人民的深情和對事業的眷戀,給整個京師官場來了個靈魂洗禮。
隨後宣講團根據每一場報告反饋的資料,對每一篇稿子再次精雕細琢,而演講師也在宣傳處的培訓下,不斷提升演講水平——等過了北直隸之後,所有演講都達到了神而化之的境界。
尤其在黃淮大地,因為有共鳴共情,到了場場爆滿,淚流成河的地步。黃淮大地的各級官員紛紛表示,若不把兩河治理好,上對不起老天爺和皇帝,下對不起父母和百姓,哪有臉拿俸祿,浪費糧食?
如果此際有無人機拍攝,就會看到黃淮大地,大工地到處都是。而近乎全部的工地上,都有紅旗招展、標語飄飄。
例如“流血流汗幹三年,跟天掙來口糧田”屬於鼓動型的;“破壞水利設施是違法行為”屬於普法型的;還有“扒開水渠,全家死絕”這屬於詛咒型的——後來被巡視的欽差都讓拔了去。
朱翊鈞當然不能讓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淚,萬曆四年朝廷出臺規定:凡是犧牲在崗位上官員,根據事蹟的不同,追授官職最高加七級,並厚加撫卹。
其中一個過勞死的知府,等皇帝聖旨到了後,家屬直接將墓碑拔了,換上一品資德大夫才能擁有的形制——鄉里轟動。
這一條規定後來又按照朝廷原有的追封制度和實際情況做出了改進。朝廷追加檔案解釋:為了表彰貢獻並鼓勵孝行,犧牲官員家屬可作出自願選擇,將追授該官員的最高官職授予已經埋進墳地的父祖,然後按照輩分往下降等追授——此所謂追封三代。
這一騷操作簡直讓黃淮地區的官員沸騰,也讓其他撈不著雙優異地區官員嫉妒的眼珠子發紅。
朱翊鈞沒想到的是,居然有很多官員寧可不要朝廷“蔭一子”的政治待遇,願意拿這個來換追封三代——這特麼的圖啥,朱翊鈞穿越前肯定表示理解不能,但現在已經完全理解而且表示這樣正常,很和諧。
一個孝字,既是統治的基石,也是激勵的利器,更是禁錮的枷鎖——萬曆四年的年底,京師又開了一家報社叫做《新京報》。
根據後世史學家經過深入研究得出結論,《新京報》很可能是為了儘快開啟局面,這才在創刊號上就直接扔出了一個大炸彈:“丁憂制度,合理還是不合理?”
這篇文章,直擊朱元璋欽定的文官丁憂制度。開篇明義即解釋“丁憂”:
《爾雅·釋詁》:“丁,當也。”遭逢、遇到解。《尚書·說命上》:“憂,居喪也。逢父母喪之意,又稱“丁艱”。
隨後文章又說,丁憂之制起於漢末,而興盛於晉。晉代時,不僅父母之喪要去官丁憂,逢兄弟姐妹之喪也要守制。
隋唐、兩宋,管理守喪之制度大備,及傳至國朝,定製為父母治喪,文官丁憂。
概括了幾句大家都知道的定義和事實之後,文章開始講丁憂制度的內在原因:“子有父母之喪,君命三年不過其門,所以教人孝也。古者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誠以居家孝,故忠可移於君,為人臣者未有不孝於親而能忠於君者也;為人君者未有不教臣以孝而能得其臣之忠者也。”
這段話的大意是丁憂制度是皇帝在教大家如何尊親守孝的制度,忠臣只能在孝子中間產生,因為他孝順父母才能忠於君主;而君主不能選不孝之人,因為他不可能忠君。
這段話接著生髮開去:“士大夫者,民之望也。‘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這句的意思是,百姓的教化和風俗淳厚,都是天下官員、士大夫帶頭遵守孝行的緣故啊。
看這文章的前三分之一,都是正經文字,很文雅、很正能量。但隨即作者筆鋒一轉,開始不正經起來:
“然歷數中國之亂臣賊子,漢奸蠹賊,曾有未守丁憂之制而賣族求榮者乎?再歷數中國之忠臣良將,流芳萬古者,未有奪情而開天下太平,致君堯舜者乎?”
經過兩句有力的反問,文章隨後丟擲主旨:“由是觀之,以丁憂、奪情而辯忠邪,失之於謬也!”
文章隨後遠舉李林甫、秦檜,近舉嚴嵩、嚴世蕃,都是老老實實丁憂守制的,他們的操守如何,早有定論。
文章又遠舉比干,周公,近舉岳飛為例,前兩者時代沒有丁憂制度,岳飛母喪三次要求守喪都被奪情——他們的操守如何,也早有定論。
隨即文章從本朝太祖時期開始歷數奪情的官員,截止到現在閣臣已經有十人次;尚書十三人次;巡撫奪情三十二人次;地方官得民心和武將因金革之事奪情的數不過來,大數也有數百次。
文章說,這些奪情的人中,固然有求善地,居美職而“喪心病狂者”,但也有楊榮、楊溥這樣的大政治家、文學家,還有知縣方素易等地方官——這些官員,都在奪情之後或梳理國政,或治理地方,留下了萬古流芳的美名。
前後論述差不多了,文章再次點出主題:“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無違於父母,即為孝,何必孜孜以求三年之居喪也?孔聖弟子何曾居喪三年而不仕?後世丁憂之制,早違聖人原意,而有刻舟求劍之譏。”
文章最後又一個大反問:“萬曆二年會試,陛下以孝為題,而欲示天下孝之真、偽也,朝中袞袞諸公,寧不深思乎?”
這《新京報》創刊號發出,士林一時失聲,隨即沸反盈天——把《新京報》視為洪水猛獸者,口誅筆伐,把萬曆四年年底點綴的熱鬧無比。
而在南京過年的李贄,萬曆五年的大年初四就悄無聲息的跑到馮邦寧家躲了起來。他反覆問馮邦寧道:“沒人知道這篇文章是我寫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啊,我好怕啊!”
馮邦寧見他嚇得狠了,奇怪道:“誰能想到《新京報》用南京這邊的文章?再說,大哥離經叛道之言比這厲害的多了去了,怎麼怕的這麼厲害。”
李贄聽了苦笑道:“原來拿嘴說,幾個人聽?現在一旦見報,旬日之間天下皆知,千夫所指之下,誰不害怕?”
馮邦寧聽了哂笑道:“我就不怕,指就指,咬了我的鳥去不成?”
李贄聽了這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一拍大腿道:“老弟說的對!我決定了,在咱家報紙上再發一篇,題目就叫《儒者,以喪為禮而治天下也》,如何?”
馮邦寧聽了,那臉色和李贄剛才一般兒精彩,隨即撲通一聲跪下,抱著李贄大腿哭道:“大哥,我不該吹牛逼,您饒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還指著這點買賣吃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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