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雖然不明白朱翊鈞惡意何來,但皇帝起復蔡國熙,還真是嚇到他了。徐階自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開始,伺候了嘉靖帝一輩子,對一肚子筋節的皇帝,說實話不怎麼打怵。
但是朱翊鈞的性子他摸不著啊?瞅著針對徐家這兩下,徐階判斷——這皇帝在政治上是個生瓜蛋子,這路數看不懂啊!
俗話說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徐階不怕嘉靖帝玩花活,就怕朱翊鈞這樣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來莽他啊!到時候皇帝名聲臭了不要緊,俺老徐家被莽死了,找誰哭去?
因此他立即祭出一輩子百試百靈的法寶,善忍!蔡國熙隆慶三年時不是讓我退田嗎?堅決退!退了田養不起文會,正好也沒人來,老夫不辦了。朝廷不是重申蓄奴之令嗎?僕役也不要了!
這三招龜息大法使出,老徐家這“受委屈的老功臣”形象就樹立起來了。正如徐階所料,兩河之間,大江上下,徐階這尊老菩薩如同抹了金粉,閃閃發光。不能說萬民敬仰,但說徐家“忍辱為國”的輿論幾乎是一面倒的。
在大明朝,皇帝說話只能好使一半,這還是強勢的皇帝。另一半話語權在誰手中?清議!徐階心說我都忍成烏龜了,輿論已成鼎沸之勢,皇帝你還有下嘴的地方不成?
徐階能得善忍之名非為幸致,他的每次忍辱之中都有殺招隱藏。老嚴嵩就是被他用這一招玩死的,臨了還對嚴世蕃對徐階判斷半信半疑,自以為老親家是好哥們。
嘉靖帝更不用說,徐階在後期,已經完全摸透他的脾氣秉性,順著毛就把自己的事兒辦了。
這一次也一樣,徐階的退讓之中也有殺招隱藏並自以為得計。見松江和華亭府縣上下都在懵懂之間,他在腹中冷笑,心說民變起來了,一個苛政而致民變罪過誰也跑不了。
到那時,戴鳳翔昔日參劾海瑞奏章中所言:“求治過急,更張太驟,人情不無少拂”這頂帽子誰戴的住?王以修嗎?他算個什麼東西?!
或言徐階就不怕遺禍子孫?徐階對此是這樣判斷的:徐家在此次退田過程中,老老實實躺倒挨錘,如同砧板上魚肉一般,誰能說個不字?至於將來引發民變——還是朝廷求治過急,更張太驟之故,徐家有何錯處?地都退了,唯一的短板也沒了,皇帝總不能以莫須有來加害他吧!
而且,徐階這次“以退為進”跟朱翊鈞掰一下手腕子? 其實也屬無奈之舉。作為江南生絲業的扛把子? 耕田可以沒有,但桑田沒有了? 這些豪族誰還聽他家的?開始時仗著昔日名望能頂住? 自己百年之後,徐家敗落就在轉瞬之間!
沒奈何? 只好綿裡藏針,刺皇帝一下。面上無比尊重? 底下玩點花活。既要不損皇帝的面子? 又要讓皇帝覺得再來咬徐家一口犯不著——這都是對付世宗爺的故智,徐階老得心應手了。
......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海瑞此時已經全盤猜透了他的如意算盤。
萬曆二年的三月十六,令徐階大為驚訝的是? 王以修這個傢伙竟然和華亭縣一起開倉放糧了!這沒災沒疫的? 大春天放糧是什麼鬼?還沒到青黃不接的時候啊,王以修不想過了?
王以修也是被逼無奈,他已將此間饑民聚集情況上報應天巡撫宋儀望,並按海瑞出的主意,移文蘇松兵備道? 讓蔡國熙做好彈壓準備。
然而,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放糧的第二天? 大量“饑民”即湧入個個放粥點,都是聽到風聲的兩地貧民過來沾光喝粥的。——雖然放給饑民的粥並不好吃? 但是多點湯水墊墊肚子,給家裡也省下了不是?
王以修沒轍? 官府根本分不出來哪些是饑民? 哪些是家裡有糧的貧民——只好繼續加大放糧力度。眼瞅著這備災糧下去的速度越來越快? 王以修和楊瑞雲的心也懸的越來越高。
幸虧應天巡撫宋儀望是個好官,急信回給松江府、華亭縣,告訴他們糧食有的是,這種情況下不要怕糧食損失,以不生民變為第一要務,第一批支援糧食兩萬石已從南京起運,不日就到松江。
同時,應天巡撫衙門已經移文南京工部,請河道侍郎安排河道官立即到松江招募工役——此為釜底抽薪之法。雙管齊下,松江民變的危險很快就會消弭於無形。
徐府之中,徐階聽說了王以修和宋儀望的處置辦法,心裡知道徐家沒什麼好辦法了,只能躺倒挨錘。老人家搖頭苦笑,心說這退田自守對家族也許是個好事——此時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總不能生了氣去打天吧。
然而,三月二十六日,徐階正在家中躺椅上悠哉讀書的時候,徐璠跌跌撞撞跑進來道:“爹!松江、華亭同時民變!”
徐階聽了,手中書卷驚得落地,好像白日見了鬼!他不由得上下打量大兒子幾眼,厲聲叫道:“你做了什麼?”
徐璠聽了,氣的臉色通紅道:“爹!你千叮嚀萬囑咐,徐家不可妄動,我能做什麼?再說皇帝盯著咱家呢,我又敢做什麼,您以為我不知輕重啊?”
徐階聽了,舒了口氣。但老子的威嚴不能丟,仍斥責道:“你若知道輕重,咱家還能積下犯忌的田畝?我多年前就告訴過你,耕田不要,桑田十萬畝足以!你可倒好!”
徐璠聽了,雖然心中不以為然,但老爹說話,兒子只有束手靜聽的份兒。兩人正揣摩這民變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徐階的另外兩個兒子徐琨、徐瑛兄弟兩個相伴跑回來了。
徐琨、徐瑛因徐階之功,得蔭尚寶監。此前徐璠也被蔭太常卿,後來雖然被免罪,但官身沒了。
兩個弟弟平日雖然草包,但原先對徐璠都很服氣的。直到徐璠被蔡國熙收拾了,這兩個才覺得自己崇拜的大哥不過爾爾。
兩個氣喘吁吁進家之後,繞過影壁就高聲喊道:“爹、大哥,可算有熱鬧了,縣裡民變,饑民正在攻打常平倉呢!”
話音還沒落呢,正瞧見徐階和徐璠兩個站在堂中,且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們,還有些懷疑之色,他兩個都住了口,不明所以。
徐階手持木杖指著他兩個道:“我已嚴令你們不得出府,你們去哪裡了?”
徐琨見老父親臉色不太好,忙笑著回道:“錢家大哥兒今天來華亭,約了我們在外面吃了一頓。”
徐璠聽了,跌腳道:“我已經叮囑過你兩個了,此非常之時,在家讀書不得出門。這也是父親的意思,你們兩個如何不聽?”
徐瑛撇嘴道:“大哥你說的輕鬆,這整日讀書,已經讀了好幾個月了,誰能憋得住?再說我們家也走不了舉業,讀個什麼書?”
他的話音才落,他老爹已經走到跟前,那木杖劈頭蓋臉的打將下來。徐階邊打邊罵道:“這是誰家規矩,大哥問話弟弟敢頂嘴?!”
徐瑛見徐階動怒,連忙跪下,抱著大腿哭。徐璠、徐琨也站不住,都跪下求情。
徐階打了徐瑛幾下出了氣,又扭頭問徐琨道:“這些日子你們見了誰?都說了什麼?”
徐琨見徐階氣的臉色煞白,終於害怕道:“前幾天董家的大哥兒來過,出去吃了一次酒。再往前,華家、莊家都來過人,見不著父親和大哥,都傳信進來,我們兩個出去接待的。”
徐階聽了,腦瓜子裡嗡嗡作響。壓住幾乎把自己燒焦的怒火,急問道:“你們能接待個屁,藉機出去花天酒地了吧!說,和他們說了什麼?”
徐琨見老爹的臉已經不是白色,而是發出青灰之色,嚇得哭出聲道:“也......也沒說什麼,就說我們家不行了,只能躺倒挨錘。讓他們家自行想辦法,老徐家沒招了。”
徐階聽了,手氣的直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徐璠心叫苦也,但怕徐階出個三長兩短,連忙起身把住徐階手臂道:“父親不必生氣,弟弟們也沒說什麼犯忌的,這般還能被尋出錯兒來不成?您且寬心。”
徐階聽了,頹然一嘆,兩道眼淚直滾下來。啞聲道:“萬想不到,我徐華亭英明一世,居然生了這麼兩個敗家孽種!這......這難不成是報應?!”
徐琨、徐瑛聽了,都嚇呆了。兩個都用求救的目光看著徐璠。徐璠嘆道:“弟弟們糊塗,你們不知,今日松江、華亭一齊民變,必然是董家或者別人家串聯搞出來的,你們和他們吃酒,落在有心人眼中,這黃泥巴落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見老父親身體晃動,氣的好像要暈過去。徐璠肝膽俱裂,連忙喊道:“爹,您是徐家的頂樑柱,主心骨,您可不能倒下啊!”
還別說,這句話還真的把徐階的魂兒喚回來了。少湖公不愧是經過大風浪的人,老腦瓜兒反應一點不慢:“你速速派徐五、徐六幾個妥當的,穿著破破爛衣服暗中去把饑民引過來,說徐家有糧,讓他們來打徐家!——咱們,收拾細軟趕緊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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