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羅納德飛去了紐約。
尼西塔為他安排好了一切。“紐約客”雜誌的著名影評人,或許是阿美利加活著的影評人裡最有爭議性,最犀利,最和主流影評不同的影評家,寶琳·凱爾,會在家裡和他會面,討論她對“壯志凌雲”的猛烈批評。
老太太是1919年生人,在六七十年代的時候開始為“紐約客”撰寫影評,是新好萊塢運動的重要推手。
阿美利加新浪潮電影的開端“雌雄大盜”,就是經由她強力推薦,一舉獲得公眾的認可,變成了票房和評論的雙料贏家,在好萊塢影史上註定會佔有一席之地。
寶琳還曾經被“雌雄大盜”的主演沃倫·比蒂邀請,擔任過派拉蒙的高階顧問,不過幾個月以後她就辭職,回去寫影評了。
這次寶琳對“壯志凌雲”的批評非常激烈,派拉蒙裡還有認識她的老人,經過協調,她同意在家裡見見羅納德,當面聊聊自己為什麼對電影的批評這麼嚴厲。
“請問寶琳·卡爾女士住在這裡嗎?”羅納德按響了門鈴,來開門的是一個小男孩。
“奶奶,有個人要找你,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轉頭問羅納德。
“羅納德,羅納德·李。”
“威廉,請他進來。”寶琳出來把孫子帶到一旁,讓他去看電視了。
“你好,寶琳。”
羅納德一時不知道怎麼和影評家開口交流。
自己在起步階段被她幫助很大,但是這次的批評非常不留情面。
“來吧,羅納德,現在的影評已經沒有什麼影響力了,紐約客不會影響很多你的觀眾的。他們才不會管一個老太太說些什麼。”
“不,你的影評對我來說關係重大。”羅納德一下子感到了放鬆,走到起居室,和寶琳·卡爾聊了起來。
“電影評論本來就沒有百老匯的戲劇評論那樣的權力,來決定電影票房。更何況你們電影公司,還發明瞭影評解封制度。現在的影評,必須在電影上映以後才能出現在媒體上,第一批觀眾早就不用影評來做他們選擇電影的參考了。
更何況我在為紐約客雜誌寫稿,比起艾伯特他們這種報紙的影評,就更沒有什麼影響力了。”
寶琳哈哈一笑,自嘲起自己的影響力。
羅納德知道她說的是實話,相比百老匯的戲劇評論可以決定一出新戲的生死,電影評論更多的時候,已經是一種電影公司次要的營銷手段了。電影院裡的海報花的錢要比公關影評人多得多。
不過他還是表示了不同意,把自己當年處女作“快節奏的里奇蒙高中”受惠於她的影評力捧,才能增加複製,變成全國發行的往事告訴她,並且再一次當面道謝。
“我喜歡那部電影,還有你的第二部電影‘彗星之夜’。他們讓我想起羅伯特·奧特曼。你沒有規定觀眾用什麼觀點和方法來看你的電影,他們到了電影院,被你吸引進去,然後發現了超出期望的情節和劇情,一切都是那麼的富有餘地,是一種探險。
而你之後拍攝的大製作,則趨於模式化。在電影的前五分鐘,我就知道你想幹什麼。對一個不喜歡重複看自己要寫影評的電影的人來說,這不是很好的體驗。”
羅納德對寶琳的坦率也很喜歡,“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不可能繼續呆在那些小製作剝削片裡。好萊塢是個非常現實的地方,想要拍出流傳幾十年還有人記得的電影,我必須先證明自己能夠賣座。而要想賣座,這些好萊塢的套路是必不可少的。”
寶琳的頭髮已經灰白,她戴著一副老花眼鏡,聽到羅納德說想拍流傳幾十年還有人記得的電影,不由微笑起來。
羅納德發現老太太笑起來很溫和,就像一個鄰居家的老奶奶,和她不笑的時候非常犀利的樣子,區別很大。
“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想拍出經典電影的人。要想拍出被人牢牢記住的電影,你必須離那些爆米花片遠一點,多關注一下現實的重大問題。
好萊塢所有的經典電影,都是關注當時的現實重大問題的。”
“現實重大問題?”
“是的”,老太太站起來給羅納德續了一杯咖啡,然後從書架上拿下了自己寫的影評集結成的幾本書,翻到了目錄遞給羅納德。
“你發現沒有,七十年代開始,義大利裔導演,佔據了好萊塢經典大片的主流地位。而原來的猶太裔導演,清教徒導演,逐漸退出了正劇的舞臺,轉而去拍喜劇片和爆米花片了,他們在三十年代和二戰時期,可是包攬了幾乎所有的經典電影的導演和演員的。”
羅納德看了看第一本的封面,是寶琳·卡爾的第一部影評集結“親吻和槍聲(kiss kiss bang bang)。他翻了翻幾本書的目錄,裡面有評論過馬丁·斯科塞斯的“計程車司機”,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布萊恩·德·帕爾馬的“魔女嘉利”,還有邁克爾·西米諾的“獵鹿人”。
而猶太人導演則和黃金年代比起來減少了很多,她只喜歡斯皮爾伯格。傳統的清教徒導演,她則推崇羅伯特·奧特曼。
“確實是,這是為什麼?”羅納德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義大利裔為什麼在七十年代以後,在好萊塢大行其道?
肯定不是錢的問題,義大利黑幫投資電影,還是在“教父”取得出人意料的成功以後。
也不是所謂的裙帶關係,族裔照顧問題。要說對族裔的照顧,猶太裔才是其中翹楚,而且他們的黑幫也比義大利裔要厲害的多,早在二十年代就涉足了電影業。
羅納德撓了撓頭,他對老太太這個犀利的問題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想不出答案。
見羅納德像一個孫輩一樣看著自己,想知道答案的樣子,寶琳·卡爾笑了笑,這次罵罵他,算是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她不像眼看著一個大師的料子,滑落到爆米花商業片的拍片機器。
“因為越戰改變了阿美利加人的想法,笨蛋。”
“嗯?越戰?”
羅納德抬起頭,他發現自己跟不上老太太的思路,自己是越戰老兵家庭出身,沒覺得和其他人有什麼想法上的不同呀?
寶琳·卡爾知道羅納德沒想過這種電影市場深層次的藝術風格轉變,接著說了下去。
“原來我們阿美利加人,是自我覺得天命昭昭,上帝眷顧的新巴比倫的。但是越戰讓我們從道德層面上面跌下來,派窮人的孩子去越南轟炸那些無辜的民眾,還失敗了,讓我們知道了自己並非在道德上沒有瑕疵。
而東瀛人的產品物美價廉,則更加加劇了這一問題。我們除了在道德上,在工業和技術上也沒有優越感了。”
羅納德點頭稱是,越戰確實對阿美利加人的心理衝擊極大,一個非常明顯的轉變,就是嬰兒潮結束了,新一代的年輕人不願意生孩子了。
“越戰最嚴重的後果,是對負罪感的理解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阿美利加人對什麼是負罪感,有了全新的,和過去完全不同的理解。”
“負罪感?”
“我們失去了五月花號上移民中,清教徒的那種道德上的優越感。我們曾經相信,我們會變得越來越好,我們會戰勝所有的邪惡和惡魔。
而越戰之後,我們發現,也許邪惡不是那麼容易戰勝的,我們有失敗的可能,也許我們會不得不和他們共存。我們在道德上,技藝上,對其他人類並沒有我們想象的優越感。”
羅納德不太明白,這種所謂的負罪感,和義大利裔主導了新好萊塢運動有什麼關係呢?
“義大利裔,和很多新一代的導演,都是天主教徒。和阿美利加立國的清教不同,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都包含了充分的負罪感教育。我們都是有罪的,每週都要去找牧師告解。
正好這種心態,和現代阿美利加人的普遍感受一致,所以他們拍的電影,也在心理上符合那時候觀眾的心理狀態。
再加上視覺化是義大利人的強項,看看那些文藝復興的繪畫和建築,他們天生就能把電影拍的像世界名畫一樣。”
“哦……”
羅納德陷入深思,寶琳·卡爾作為頂尖的影評人,看問題的角度和導演非常不同。他很確定,至少斯科塞斯和科波拉拍電影的時候,絕對不會考慮什麼天主教的負罪感。
不過不同的角度也許也有一些真相。這些都是融入了導演思維底層的潛意識。你也許平時不會意識到他們的存在,但是在拍電影的時候,卻無時無刻不被影響。
“那麼自己的的潛意識底子,是什麼文化呢?好萊塢新一代的消費主義?還是前世華裔的孔夫子教誨呢?”羅納德想到了自己身上,老太太的厲害之處,不在於她罵人還是夸人,而是啟發思考。
“看來你同意我的看法”,寶琳·卡爾誤以為羅納德在想新好萊塢的導演風格。
“我聽說你接受過科班教育,你看過不少黃金年代的好萊塢電影吧。那個時候,清教徒和猶太人的導演主導了好萊塢。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
猶太人,很喜歡暴露社會的陰暗面,然後糾正他,所以他們和三十年代,二戰時期的社會現實很合拍。社會有問題,有人曝光他們,然後有人糾正他們,我們的社會繼續前進。
清教徒則有更多的天命昭昭的信念,比如我們打德國佬和小日本,整個世界都要靠阿美利加人來拯救……”
羅納德明白了寶琳的意思,電影是反應社會現實的。如果你的文化和教育背景,潛意識裡正好和阿美利加大多數觀眾的文化合拍,那麼你的電影不但能夠大賣,還能夠在影史上立足。
不知道八十年代以後,新一代的年輕人,他們的文化潛意識是什麼呢?也許自己的電影,正好契合他們的文化潛意識呢?
“現在猶太人導演和演員,已經不怎麼拍正劇了。他們不是不想拍,是拍出來得不到觀眾的喜歡。現在猶太裔主要去拍喜劇了,就像傑瑞·扎克他們。
他們不再拍那些社會現實的主流價值觀電影,甚至是斯皮爾伯格,也沒有再拍反應社會現實電影了。斯皮爾伯格很棒,他的天真,細節,很多都很棒,但是他不是反應當下社會重大問題的人選。”
“而清教徒背景的導演,比如喬治·盧卡斯,更願意探索科幻和電影技術,沒有人來反映社會現實,電影這門藝術會死掉的。”
說完,寶琳·卡爾目光灼灼地看向羅納德。
“嗯?我?”羅納德發現老太太的潛臺詞,電影的未來就看你了!
“我不行,我只是按照直覺來拍電影,期望能夠娛樂觀眾而已,要是幾十年以後想起來還能作為談資,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羅納德連忙擺手,開什麼玩笑,做好萊塢經典導演的接班人,反應重大社會現實問題,自己不是那塊料。而且現在的好萊塢已經不是以前的好萊塢了,不能賺錢,搞什麼反應重大現實陰暗面問題,那是自殺。
“不,我一直覺得你是有潛力成為電影大師的。你按照直覺行動,不管那些陳詞濫調。這是大師的典型特質。人的直覺不需要用理論來量化,人的直覺是人的情緒和頭腦的所有總和,只有二流的導演,才需要公式,一流的導演只要按照直覺行事就行了。”
“你過譽了,現在的電影給導演的空間已經很小了,如果不找準觀眾愛看什麼,很可能就票房失敗。如果連續三次,我也只有和好萊塢拜拜了。”
“哎……”寶琳也知道現在的好萊塢市場萎縮,電影要能把觀眾從電視機前拖去電影院,行業和自己當年熟悉的已經差別很大了。
兩人放下這個話題,繼續聊了些其他的電影,寶琳·卡爾對各大導演的點評都很犀利,她比較特立獨行。她特別喜歡一些不被主流影評看好的電影,也對有些普遍看好的電影很討厭。
按照她的說法,現在的影評人,大多數都是製片人的找不到工作的小姨子,給一個位置讓她們掙點錢而已。
“要反應社會重大問題,左翼的小說和電影,是傑作的出產地,因為他們敢於攻擊社會的重大問題。你可以多注意一下左翼藝術。別再拍只拍那些爆米花電影了,如果你想青史留名的話。”
最後羅納德告辭的時候,寶琳·卡爾還是囑咐了一句,讓他多看左翼的文學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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