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夫我已然不在了。
親愛的,別哭!
我今奉命固守金山,日軍勢大,兵鋒直逼滬西,現孤軍奮戰,決意全部犧牲,以報國家養育!為國戰死,事極光榮!
原本毫無牽掛,只是思及父母妻子,稍感慼慼。
餘有二事交待於你,一來,待麟兒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盡忠為宜!二來,待戰爭勝利後,你留湘或回贛當自擇之!
十餘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
夫落筆於此,眼前不見近在咫尺之硝煙,盡是你溫柔相貌,此生不能與你白首實乃平生大恨。
永別,吾愛!
張毅絕筆於民國二十六年。”
澹臺明月幾乎是帶著濃濃哭音將整篇家書讀完,讀完之後,卻早已是泣不成聲。
無情未必真豪傑,誰說憐子不丈夫?
這封由即將殉國的上校團長書寫給妻子的家書,沒有太多的保家衛國的慷慨激昂,文字中反倒多有對家中妻子纏綿愛意,卻是聽得另外三名硬漢盡皆眼含熱淚。
本已經止住悲聲的上等兵的眼眶中再度滿是淚花。
至此,強三娃的身份再無任何異議。如果日軍能炮製出這樣一封與家書,那隻能說,中方敗得不冤。
更何況,通訊營那邊已經傳來和62師那邊印證的結果,他們所轄的367團團長名字就叫張毅。
“你們張團長,好樣的!”吳中將親手將以血書就的絕筆信疊好,連同那兩片上校領章,鄭重的放到上等兵手上。“你也是好樣的,你帶來的戰報,對我們很重要,我們代表松江之軍向固守金山縣62師367團所有將士致敬。”
後退一步,兩個上將和已經佩戴上中校領章的唐刀三人,立正,鄭重向一個上等兵行軍禮致敬。
那既是對這名恪守軍令,靠著一雙赤腳狂奔數十公里計程車兵的致敬,也是對他那位已經犧牲了的上校團長的致敬。
上等兵顯然沒料到自己會有這樣的禮遇。
做為上校團長的勤務兵,強三娃倒是見過將軍,只是見歸見,可不會有將軍向他率先行軍禮。
不過,他也知道,兩個中將和一位中校的軍禮,不只是向他個人,而是向戰死在金山縣所有兄弟們的致敬。
有些手足無措的向三人還禮的同時,強三娃強忍的淚花終究還是簌簌而落。
不過這一次,不僅僅只是因為悲傷,而是激動。
至少,他那死在金山縣城的367團800弟兄沒有白死,人家兩個中將軍長都在向他們致敬。
“你就在指揮部裡休息吧!”唐刀看著渾身傷痕累累精神狀態也不怎麼穩定的上等兵,溫言道。“貴部死戰不退替全軍爭取來難得的十數小時的英勇,我松江前線指揮部會向62師師部轉達以及戰區司令部彙報的。相信你和他們都會有應用的獎勵和撫卹。”
“謝謝長官!”上等兵重重點頭。
略微躊躇一下,想來也是看出來指揮部內地位最高的是67軍軍長吳中將,上等兵勇敢的看向他,“長官,能不能拿我的獎金換一樣東西?”
“你說!”吳中將眉頭微微一皺,但依然點頭道。
雖然上等兵沒給湘軍丟臉,但如此赤果果的現場要獎勵的方式,卻是讓他有些反感了。
“我想換匹馬!”上等兵眼中滿是期望。
“要馬?是想去62師?行,我準了,不過你得聽唐副主任的,先休息一晚,我明天派人送你去。”吳中將眉頭略展。
只要不是要錢要物,多少對得起他先前的軍禮。不過現在不給他馬,倒不是中將軍長小氣捨不得,而是,以現在這個上等兵的精神以及身體狀態,又是在黑夜中,恐怕他沒能力去他想去的地方。
“不是回師部!”上等兵咬著嘴唇搖搖頭,輕輕將手裡攥著的包裹放在會議桌上。“團座的軍令我已經完成,他的遺物還請長官幫轉交於團座夫人,我要去金山縣,弟兄們都在那裡,團座也在那裡,我要去找他們。”
屋內又是一寂。
都是軍人,他們當然能感覺到上等兵身上散發出的死志,那或許是他離開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的了。
換做是他們,恐怕親眼目睹到全團都戰死,而自己卻要受命逃離送戰報,也會有種不想獨活的心思。
見屋內兩名中將都不發一言,顯然沒有兌換獎勵的意思,有著幾分湘人特有倔強的上等兵乾脆也不再說話,立正朝著兩名將軍和唐刀以及一旁捂著嘴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的女兵行了一禮,而後便有些艱難的挪著步子朝外走。
門外天幕漆黑如墨,地面上卻是‘繁星’點點,上等兵消瘦單薄緩慢而艱難行走的背影讓澹臺明月舉步又止。
她想勸他,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但她知道,如果就這樣讓他走了,這一生她都無法原諒自己。
“士兵,你想去赴死,和你的團長以及弟兄們在一起,是你的心願,我無力阻擋。
但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團長讓你離開,不僅僅只是讓你去送戰報,他更希望你活著,你的團沒了,但你367團的精神還在,只要精神還在,367團遲早會被重建。
可如果,你就這麼死了,你固然是安慰了自己,但誰來傳承367團的精神?誰又能知道367團寧死不退的真相?”唐刀看著倔強前行的上等兵背影,突然開口說道。
上等兵的身體猛的一僵。
在黑幕和遍地火光中,就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像。
屋內的幾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默默的等待著。
等待著上等兵從痛苦中恢復,那亦是軍人之責任。
軍人,必須學會承受犧牲,承受戰友離去之痛苦,沒有這樣的鋼筋鐵骨,如何成為撐起風雨飄搖中的國家和民族的脊樑。
軍人,從戰爭來臨,就必須心如堅石,軟弱,必須學會從字典裡去除。
這很殘酷,卻是戰爭的選擇。
不用安慰,因為沒人能安慰。
袍澤全部戰死的悲,是隻有身處在其中之人才能領悟的悲。
寧死不活的痛,也是隻有他自己的心,才知道的痛。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要艱難,活著,才是真正的勇敢。
唐刀,希望這名士兵勇敢起來。
良久,上等兵終於呆呆回頭,臉上帶著幾分期盼。
“長官,我們團,真的可以重建?”
“是,我會親自向你們陶師長髮電,以67軍和43軍包括松江保安團、四行營三萬四千全體官兵的名義,請求他重建英雄的367團。”吳中將重重踏出一步,鄭重向上等兵承諾。
這可能是這位戎馬一生的陸軍中將,第一次向一名小兵做出如此鄭重的承諾。
無他,因為他值得。
他背後用近千生命換來寶貴十二小時的367團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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